月色清冷,夜凉如水。
子时,皋城西郊驾雾山,风拂林梢,枝叶沙沙作响,夹杂着蝼蛄若隐若现的鸣叫声,如同交头接耳的密谋者们正在窃窃私语。
人迹罕至的驾雾山,荒废多年的山神庙里,月光像个好奇的偷窥者,穿过破败的窗棂溜进来几缕,照得不大的正殿里影影绰绰。
庙里神坛上供奉的不是低眉善目拈花微笑的菩萨,而是一尊怒目圆睁、凛然难犯的阿修罗。
神坛上的修罗像虽然褪了颜色,斑斑驳驳,又挂满蛛网尘灰,但那三头六臂、青面獠牙、手托日月、口吐业火的模样依旧历历可辨,横眉嗔视俯瞰世间的神情亦仍然清晰分明。
仿佛,只要人间有不公,他便会雷霆一怒,随时都能将这尘世化作火海炼狱。
庙里阿修罗像在这荒山深夜里显得格外森然。
百里奉公裹了黑色头巾,身着夜行衣,出现在山神庙里。这身装束和十数年前,他往冷宫里头偷偷送饭时的一般无二。
赵凌云今晚用月白色的带束了,没有戴冠,冥色披风里头,一身缟羽白的曳地素袍,腰间系着坠以青白玉的宫绦,此外周身上下再无其他配饰装束,素衣落拓青衫翩跹,朴素得不像个天潢贵胄,倒似位遗世独立凡绝尘的读书人,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
他盘腿端坐在神坛下一隅,仰视着推门而入的百里奉公,轻唤了一声:“百里叔……”
仰视——这是弱者的视角。
……
“百里叔,母妃和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百里奉公记忆里当年那个冷宫墙下懵懂稚童的身影,和眼前这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年轻人渐渐重合。此刻,百里奉公的心已经软了半截。
……
“大半夜不让老子睡觉,找老子来抓子嘛?”百里奉公问道,话音里不觉已经没了白日里的怒气冲冲。
赵凌云起身,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印章,郑重其事地交到百里奉公的手里,躬身深深一揖,说道:
“百里叔,今夜我不是西楚晋王,我是以遂宁太守席韶逡的外孙、席美人之子的身份来见您的。”
“给我的啥子?”边说着,百里奉公边翻转过掌中的印章定睛一瞧,那是已故遂宁太守席韶逡的官印。
“百里叔,我还是当年的小十二,不曾改变。今夜,还请百里叔听我一言……”,赵凌云嗓音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朗朗少年音字字铿锵地继续说道,“富贵荣华、晋王尊位都非凌云所求!蜀郡、庐阳亦皆非我梦中乡!”
“今日选择转徙蜀郡投身广元王之侧,委身于退居西南、偏安蜀地的西楚小朝廷,看似卑躬屈节,实为蛰伏。凌云只待平地一声惊雷起,便领雄师收拾旧山河。”
“此前接受封号又指婚西康郡主,也皆为接近广元王,揭开军粮旧案和外祖父含冤而死的真相。以平反外祖父的冤屈,报母妃枉死的宿仇。”
“而今,家仇又添国恨……”
不等赵凌云把话说完,百里奉公闻言惊道:
“幺儿,你要做啥子?你要对付广元王?还要攻打大燕?你有没有哈数哦!”
“没有。”赵凌云淡淡地回答。
百里奉公倒吸一口凉气,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说道:
“没有哈数,也没有人给你鲊起,你还要与虎谋皮?小命不要了?这万万要不得!”
“诶,听叔一句,莫做这晋王,离广元王远远地,也莫要给倒行逆施的孝钦帝做事,更不要以卵击石想要攻打大燕。”
“不如娶个喜欢的婆娘,一胎生三个胖小子,找个地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赵凌云转身望向神坛上的阿修罗,少顷说道:
“难道没有把握就不该为至亲报仇,不该去收复河山吗?合该忍气吞声做条丧家犬,当个亡国奴吗?”
赵凌云说到此处,沉默了片刻,凝视着百里奉公,又道:
“若要追求‘安安稳稳过一生’,那么,百里叔,您又是为何要背井离乡留在这皋城呢?”
“老子……老子那是……”百里奉公一时语塞。
少时生于忧患,所遭受的非人磨难,让赵凌云有了一副玲珑心肠,也造就了他洞彻人心的本事。他又轻轻喟叹一声:
“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身世浮沉雨打之萍,都有着意难平之事,百里叔,你和我难道不都是在等一个时机吗?”
不等百里奉公作答,赵凌云继续说道:
“如今,家仇又添国恨,正是你我该雄起之时。”
“广元王把持朝政无恶不作,孝钦帝荒淫无度倒行逆施,是他们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也是他们导致西楚半壁江山沦陷他族之手,害得千百万黎民百姓无以为家。我们与他们既有私仇又有公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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