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从曹舒布满褶子疲惫的脸,转向高耸入云的宫楼,轻声道“我多希望现在回到战场上,杀一个人就取一个头颅换军功,杀不动了,就把我的头颅送出去,也强过现在,提着满门上下的命,对着一个巴望着哥哥驾崩的弟弟,一个掌控着丈夫病榻的妻子。可我们已经在此处了,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夜幕深深笼着巍峨宫台,黑云沉沉,回答他的只有从屋顶和屋顶之间穿过的风声。
婴孩的啼哭打破了桂宫永夜一般的寂静,如病猫夜啼,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朱晏亭沐浴过后头发也未束,赶来时衣着简素鬓发蓬乱,乳母张氏一时没认出来,见她伸手来接,尚楞楞的,抱着皇太子护在怀里退了两步,叫道“来人。”
左右无人上前,她感到有异才仔细打量,骇然出声“皇后殿下”
朱晏亭一双眼睛只牢牢凝在太子身上,只唯恐她惊讶之下手不稳,匆匆将其接入怀里,搂在身前安抚。
“不是说这两日好多了吗,怎么忽然又夜啼起来”
张氏回道“是惊梦了,数月里常常如此,比起往日是好的”
朱晏亭哄了半晌,低头一太子双眼肿得桃一样,含含糊糊叫着“阿母”,再那句“比起往日是好的”,心中一阵揪疼。
“难道没点法子就他哭着不成”
乳母从他床里拿出来一个蜡像童子,已被玩得沾上脏污,光溜溜包了层浆“陛下有时天没黑就把文带过来,有时到鸡鸣时又在这里更衣,耐性起来,连哄到三更也是有的。宠得这一岁孩儿,醒来就没有不见人的时候。惯成了习性,见不到人就干啼,啼久成哭,妾也不好哄。”将蜡童子递过去,哀哀向太子通红筋胀的面,忍不住就着朱晏亭怀抱给他擦拭额上憋出的汗水,垂泪道“这是许久不见他父皇,把他伤心得。可怜这禁中森严,太子殿下咿呀学语时,又没学成,想说什么话,也说不出”
朱晏亭听得怔了。
乳母觉察失言,慌忙道“妾有罪。”
朱晏亭将脸贴上他柔软湿凉的流泪之颊“要有罪,也是我这个作母亲的有罪。”
岁余的稚童,未悉知人事,在谁身边便与谁最亲。
椒房殿时,她也曾妒忌太子更喜与乳母在一处,幸而母子天性,太子最依赖的还是她。
然而分别才短短数月,先前同他最陌生的齐凌不知何时也成了幼儿所赖所靠。
她恍然察觉时日更替如此之速,于她而言最漫长的数月时光,竟也是齐昱呱呱落地以来的小半人生。
再想今时今日之势,倘若她有万一,也不知在往后太子心中,会不会尚有此时此景此幕,尚有她这个生母一席之地。
朱晏亭低头挨着他默然流泪,分不清是她脸上还是太子脸上的眼泪,冰凉一滩在他颊。
鸾刀进门来时,正见她抱着太子歪在坐榻上,孩子哭累已经挽着她脖子睡着了,她还僵着一动也不动。
鸾刀想唤乳母,朱晏亭比手势制止了她。
轻轻道“让我再和昱儿待一会儿。”
鸾刀心中不忍,倾身靠近,悄声道“殿下,不如再晚两天,不急一时。”
朱晏亭摇摇头“我没有时间了。”
鸾刀不甚解,却见她咬牙将太子放开,手臂颤抖着,放入了鸾刀怀里。鸾刀将他抱着,转过一道屏风,又往外走,外面乳母接了,奇道“这不是小殿下弄丢的那颗珠子吗”
然后是鸾刀的声音“这是陛下佩刀上的白珠鲛,落在椒房殿了,我才去取来。”
乳母“咦”了声,便没了声响。
是夜,月上中天。
从舞阳长公主府邸可以远远望见渭水之阳的馆台楼榭。
此时大门紧闭,府上烛台高悬,月光从轩廊边缘射下来。
府众见齐湄裙上染血,白马鬃毛染血打缕,慌作一团。
纠集要去请宗正在公主府设的长公主家令,被齐湄喝止。
侍女搀扶,齐湄抬脚要进屋时,发现裙角拉扯,低眉去,是像麻袋一样从马上被扔下来的朱令月扯着她的裙子。
她满面尘土,腕上伶仃瘦骨直打颤,嘴里喃喃不停“谢殿下谢殿下。”
齐湄眉头微皱,掣起马鞭,到裙裾沾污,最终没有抽下去。
她踢开她手,往前走,滑如水的丝裙从朱令月手里流过,朱令月低声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今日殿下的恩德。”
齐湄长眉微挑,转头深深打量了她一眼,冷笑“谁需要蝼蚁的感恩戴德”
朱令月半张脸卧在土上,腿还软着,兀自的发抖,裙裾颤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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