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大概还有多久能到?”刘勇收敛心神,“家里店里都要准备一下。”
“电报是从香港拍来的。”若莲说,“她在那里耽搁一周,差不多十天应该就到家了。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到时候咱们去码头接她也就是了。这个家,她还找不到方向呢。”
“好。”刘勇点头。
这十年间,若莲说什么,刘勇都回答一个“好”,干脆,简单,直接。从不多问。即使那一年的午夜,若莲的电话将他从床上叫起:“你马上出门,用一辆眼生的黄包车,两个小时后,接我去一个地方。”他也是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好。”然后披衣下床。
那天晚上很冷,嘴巴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一团的烟雾,久久不散。他披了破旧棉袄,戴着一顶毡帽,拖着车,在静得没有一个人的大街上奔跑。天真冷,他大步跑着,一条街又一条街,几乎有点喘不过气。一个街口的转角处,他遇到了巡街的警察。
“东家太太病了,去仁济医院呢。”他停下来擦汗,把香烟给警察点上。
火柴和烟头的微光里,警察从大盖帽下看了他一眼,再凑到车前,掀起帘子察看。车子里是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半新不旧的棉旗袍,身上披了一件掉了一半毛的羊皮袄子,腿上搭着棉被,有气无力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细缝,看了他一眼,努力在嘴角扯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看看没有什么可疑,掌心又被刘勇填了好几个银角子,终于挥挥手放行。
那一夜,刘勇没有去找朋友老王借车,而是去了一家黑车行,拍出五百个银元和一把枪,弄了一辆车和一套行头。完事之后,他把车和行头全都沉进了黄浦江。自始至终,他只知道若莲要赶去某地送一个人。为什么送,送的是谁,他一概没问。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店里。”刘勇同若莲打了个招呼,出门去。他们的那家米店,规模不大不小,生意不好不坏。这些年并非没有扩张的机会,但是若莲说,“树大招风。乱世里,苟且偷生也就是了,谁还想在这上面发财不成。”
树大招风。若莲对这一点,有刻骨的痛。当然,她的痛和当事人比起来,怎么也隔了一层。刘勇出门以后,她走到了花园里,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轻轻叹出一口气。小凤仙就要回来了。呵,真是一个好消息。只可惜,这个上海,和十年前比起来,已经是满目疮痍,有不少坏消息在等着她呢。
别的都还好说,该怎么告诉她关于李子明的事呢?那个十年前一力承担她,负担她学费和生活费的人,现如今在什么地方?那个晚上,若莲坐在刘勇的黄包车里,暗沉沉,赶去赴的,就是同李子明的生离。不是不知道这是冒了要命的危险,不是不知道这么做甚至可能拖累刘勇,拖累所有上海和她有联系的人。但是,一定要去。不顾一切也要去。这辈子,和李子明大抵是不会再见面了吧?原以为,用那样的相处方式,即使不能日日相守,却可以不咸不淡相望一生,谁知还是不能。真所谓造化弄人。这些年下来,若莲早已学会,一件事,如果好得不象真的,那就一定不是真的。凡事从不敢用力太过,寄托太深。有时候甚至想,如果和李子明相对的日子数目是注定的,那情愿一个月见一次,甚至半年一年见一次也好,不要多,不要密,只求久一点。然,还是生离。
要到下定决心去送他的那一刻,若莲才知道,真真正正,她爱着这个男人。其实,所谓的送,也不过是在那不是码头的码头握一握手,连拥抱的时间都没有。两个人的脸在黑到极处的夜里,掩在破衣烂衫当中,连悲喜的表情都来不及做。第一次分别时,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即使这个回来是作为别人的夫别人的父。可是她知道,还会再见。哪怕是在稠人广众的社交场合,隔着酒杯隔着重重叠叠的人脸,望一眼也好啊,至少知道他一切安好。而这一次,是生离,也可能是死别。谁也说不出再见。他的船消逝在视线的那一年那一夜,她四十岁。可那一刻的心境,却仿佛八十岁。某个瞬间,她甚至恨不得真的已经八十岁,那样的话,至少时日无多,可盼来生。
当然,别后的这些日子也一天一天地过来了,人的生命力永远比自己想象的来得强韧。她也并没有从此了无欢容,更没有矫情到一日一日消瘦。只是知道,上海,再也没有那个人的影子了。这样的情绪,作为张家的女子来说,要说不可承受,只怕要笑掉人家的大牙。这样的一点遗憾,作为1940年孤岛一般的上海,破船一般的中国,作为蝼蚁一样无声无息死掉的大批人来说,不但无关痛痒,简直就是奢侈。可是,可是,无论这样的情绪多么轻如鸿毛,无关家国,仍然是痛的,清清楚楚的痛。
即使,遭遇了1937年12月13日,南京城破。是,1937年12月13日,很不幸,若莲在南京。换个说法,很幸运,她居然从那一天的南京回到了上海。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上海。她之所以可以象个奇迹一般地回来,除了老天着实眷顾以外,还全赖刘勇。
那一年,若莲在南京陪伴冯先生。刘勇得到怜卿送来的关于南京日危的消息后,没有托人去接,而是亲身赶了去。进城第二天就遇城破。他能救走若莲而没有和她一块葬身在那人间地狱,是异数中的异数。事后,当他们出现在怜卿面前时,怜卿震惊多于惊喜,足足愣了五分钟才和若莲抱头痛哭。两个四十余岁的女人就那样坐在地上,相对嚎啕。作为一个非当事人,怜卿对那座城里发生的一切算是了解得很多的了。可是——不管怎么多,仍然无法想象那一切。那一切逼得若莲几乎要染上鸦片瘾。她几乎必须要靠了吞云吐雾才能入睡的时候,刘勇搬了进来。他默默地把被子铺在她的身侧,收了她的烟具,握住她的一只手。
若莲握紧那只干燥稳定,掌心有一层薄茧的大手,再一次哭了出来。撕心裂肺,狼一样。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淡定坚强。哭得累了,终于睡去。几年来,她还是常常被恶梦纠缠,但是,在梦里,在血污与尸体之间虫豸一样扭曲着前行的时候,掌心那一缕温暖总能让她醒来。
可就算是这样,若莲仍然不曾忘记李子明。她也没有打算忘记李子明。
上海发生的一切,落在给给小凤仙的家书上,却总是“一切安好”四字。若莲的簪花小楷在红格的信纸上非常好看,一个一个字列起来,说的尽是上海风物,日常起居,新家的陈设,店里的事情。也说时局,时局不好到已成乱世,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无需隐瞒也隐瞒不了。可一句时局不好,一句乱世苟安和实实在在的经历是两回事情。也说刘勇,家中大事小事都全赖了他。若莲终究不是得道的神仙,字里行间,对刘勇的依赖时有流露。这种依赖和小凤仙前面十几年间接触到的若莲很不一样,不一样到了她都隐隐有点担忧。可是,这样的担忧决不敢形诸于色——隔着山又隔着海,若让母亲警觉到自己的担忧,唯一的可能是以后的信中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情绪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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