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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王现斌（第1页）

俺叫王现斌，是西寺凹村的村长。俺爷是第一任村长，俺爹是第二任村长，传到俺这儿是第三任，俺还想传给俺儿子，但已经不可能咧，因为他的志向在城里，不在农村，他跟王武周在城里干水电，能挣钱，不想回来了；再者，村里的人口也在逐年减少，如今不及过去的七成，照这样下去，不要村长也行。俺家三代的村长都经乡里任命，区别是俺是经村民选举选出后任命的，他俩是直接任命的，没有经过民主程序。其实，像俺村这样的条件，竞选村长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你是否热爱这片土地，是否愿意扎根于此，是否愿意为她奉献人生，这才是主要的，否则就是选你当了村长也徒有虚名。俺热爱家乡，爱她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季节，每一片天空，只有站在家乡的这片土地上，俺才能感受到人生的意义，俺那澎湃的创作激情才会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俺愿意为她付出俺的一切，终生守护。这里要特别感谢王武周，离开了他的支持，俺就是有天大的本领也改变不了村里贫穷落后的面貌，村里人也都这样认为，所以，俺当选，是必然的，毫无悬念，因为，只有俺能在王武周面前说上话，也只有俺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为家乡做贡献，当然，俺为此也没少花费心思。

说到了王武周，俺就说说王武周这个人。王武周重感情，打小就是个狠人。就拿他念念不忘的分地那件事来说吧，说俺爹用生地置换他家熟地，欺负他爹，但这是事先当着所有村委委员的面说好了的，六亩换十亩，说得过去，至于你后悔了，认为吃亏了，反悔了，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当初答应的时候，为啥就同意了呢？村委会研究决定的事情，是谁想改就能改的吗？但这道理俺跟王武周根本讲不通，他就认住俺爹给他爹上套这一条，任咋给他解释都没用，而且俺爹事先设计了圈套是不争的事实，确实也不地道，所以，俺心里也替俺爹有愧，但他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俺打了一顿，就太欺负人啦！俺不跟他计较，要是跟他计较，回家跟俺爹一说，凭他家当时那实力，还不得把他撕吃喽。俺能忍下这口气并非预见到了他会有今天，而是俺从内心里就惧怕他，怕得罪他，得罪他，真不知道下来会发生啥事情。伥娃叔家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伥娃叔家是他家的东隔壁。有天伥娃叔家的老母鸡丢了，伥娃婶找到他家，非说是他干的，说的有鼻子有眼，有根有据，任谁都相信这事是王武周干的。伥娃叔兄弟五个，在俺村属于有实力的家族，平时没人敢招惹，明知道人家来找事，王武周他爹也没敢多说啥，王武周回家的时候，正赶上伥娃婶在骂大街。憋了一肚子气的他爹，连问一句都没有，一脚就把王武周踹翻在大街上，劈头盖脸一顿毒打，打的王武周满地翻滚，村里人出来说劝，他爹才收手。王武周啥也没说，回家吃饱了喝足了，拿了把镰刀就出了门，后半夜才回家。第二天，伥娃叔家一陇地的玉米全蔫了，拔出来，发现是被人从根上截断了。伥娃婶又堵到门口，从早上骂到晚上，站着骂，坐着骂，骂渴了，回家搲碗凉水咕咚咕咚喝完出来接着骂，直到王武周被他爹从学校里弄回来，当街打得不会动弹，俺爹出面调解才告一段落。王武周这人俺清楚，虽然孬，但偷鸡摸狗的事情却从来不去做，而且俺也可以作证，那天星期天放假没上学不假，但俺跟王武周一起去邻村找同学玩耍去了，没有在家，所以根本没机会偷鸡，他是冤枉的，但俺就不明白了，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情，王武周为啥就不说。俺把这事给俺爹说了，俺记得清楚，俺爹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袋，一口一口地吐烟雾，好一会儿才说：“这孩子是个狠人呀！”一周后，伥娃叔一家再次领教了王武周的狠。在床上躺了三天，刚能下床，王武周就一瘸一拐地跑到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杀猪刀，东划划，西画画，一句话也不说，他娘瞧着不对劲儿，给夺走了，然后把家里所有能伤人的东西都收了起来，王武周也不反抗，仍旧坐在门口，屁股底下垫了一块大石头，又过了几天，他能活动自由了，正碰上伥娃叔家的小儿子独个跑出来耍，被王武周逮个正着，撂翻在地上，往石头跟前拖，眼见是要用石头弄死他的劲儿，得亏伥娃婶发现及时，喊来人，扭住了王武周，王武周摸不到石头，一发狠，伸出两根手指直插在伥娃叔家小儿子的眼窝里，非要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抠出两道血印子，王武周又被打翻在了地上，这回不是他爹，是伥娃叔家的几个大侄子，棍子、石头全上，王武周被打得吐血，但他能缓过来一口气就说，“有种的把俺打死，不然俺将来一定绞死你们全家。”弄死人是要偿命的，人家也不敢，但王武周的狠劲儿却从此出了名。经过此事，伥娃婶收敛了很多，但那生就是个麻缠人，不找王武周家就找俺爹，非得让赔偿了那一陇玉米才如意。人都打成那样了，还要赔偿，真是太过分了。俺爹没去说。收过秋，伥娃叔家翻修房子，和王武周家又闹起了别扭，非要占王武周家一砖半宅基地，不要玉米了，要地，眼看着又要大打出手。王武周他娘把王武周送到他舅家锁在屋里好几天，好吃好喝，就是不能走出屋门一步。俺爹居中调停，最后王武周家让出一砖地补偿伥娃叔家才算了事。事情过去后，王武周他娘去接王武周那天哭死过去好几回，让他应承下，回家绝不找事才缓过来劲儿。母子俩哭成了一团，那个凄惶呀，说天地变色也不为过。王武周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学校，在学校一直待到期末才回家，俺整天陪着他，那是他最用功的半学期，但期末考试，成绩在俺班依旧垫底，他生就不是个读书的材料，让他读书，等于是害他的前程，事实也是如此。王武周在城里包工程，挣了大钱，那年翻修房子，全村人都等着看大戏，看王武周咋跟伥娃叔家说那一砖地的事，但出人意料的是，王武周不仅没说，还主动往后让出来一条流水壕，地基也没有拔高，除了因为起的是二层楼，房脊比伥娃叔家高出来两三米，“高人一头”的有点儿过，其他的真就挑不出来一点儿毛病。伥娃叔家没有一个人敢出来阻拦，他那几个叔侄更是边儿都没有靠一下。王武周那时已经是跺跺脚，高疙瘩乡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了，事情做到这地步，人人都夸他仁义。伥娃叔和伥娃婶子死的早，他们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就去了外面，至今没有再回来，家里留下了一处老宅，厢房塌的只剩下四堵墙。

那年王武军被人追赌债追到家里，王武周出面为他解决，事后心里苦闷，叫上俺陪他喝酒，喝过酒，又拉上俺到南岭上。南岭上有三棵百年的老柿子树，小时候经常在上面玩耍，俺们坐在老柿子树上吹凉风直到暮色降临，期间说到当年伥娃婶歪曲他偷鸡的事情，不由感伤，他说如果他把自己说清白了，那武军就不清白了，他爹就要收拾武军，与其兄弟俩都挨打，还不如他一人顶下来。那会儿夕阳照在他脸上，两行泪珠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像钻石一样。

到俺爹不在，俺都没有跟俺爹提起他打过俺一顿的事情，小时候是怕，大了是面子，末了，是不想让他老人家灰心丧气。王武周支持俺当上村长，他还认为是他当村长那些年给俺积下的福报嘞。俺爹看人看得准，谁有多大出息、有多大能耐，心里早有一本账，三十年内不会走样。他唯一看错的就是王武周，他看准了他是作奸犯科最终要交给人民政府解决的料，谁想到，竟然当了大老板。时代变化太快，他没有压住节奏。

王武周常拿俺开玩笑，说俺是他的人生导师，要说这话也不算过，俺厚着脸皮就认承了，因为在他追枣花这事情上，俺的确给他出了不少主意，甚至亲自执笔替他写情书，但有一件事他不承认，说他跟枣花是正常发展的，没有生米做成熟饭，甚至枣花怀孕的事他也翻牌，说是枣花编造出来的故事，鬼才信嘞！就凭他家当时那家庭条件，想正经八里把枣花弄到手，恐怕门都没有。俺给他支的招，当然清楚。

钢蛋儿是王武周英雄救美的牺牲品、垫脚石。他扔的那个土坷垃距枣花起码还有段距离，可以说是打她的，也可以说不是打她的，而且中间还隔着香艳，更像是照着香艳去的，但香艳来跟我说，我就不能不管，因为香艳是俺的梦中情人，她如风摆杨柳一样的身段，轻盈的步伐，那高原红的脸蛋儿，她的诗、文章都是那样的美，像跳动的音符敲打着俺的心窝子，仿佛俺奶奶唱的摇篮曲，在俺耳畔荡漾，俺时时刻刻准备为他付出俺的一切，鉴于此，俺有义务为她出头，消除怨气，于是，俺挑着有用的，又添油加醋地跟王武周说了。王武周的反应令俺惊恐，他当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教室里，傻愣愣坐着的钢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挨上了。他像疯了一样，将钢蛋儿打翻在地上，拳脚相加，最后又拿起一块儿转头往死里楔了下去，不是俺及时制止，恐怕就要出大问题了。

秦香艳那晚给俺写了一首俺认为是对俺表达爱情的诗歌，把俺比喻成英雄，俺激动地整晚上都没有睡着。之后，钢蛋儿就失踪了，没人责怪俺，但俺内心有愧，所以，俺当上村长后对钢蛋儿家一直很照顾，以求内心安慰。

那天，当俺再次见到钢蛋儿的时候，俺腿都软了，但钢蛋儿就跟没事人一样，还对俺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谢谢俺对他家的照顾。俺血压一下子就升到了最高值，竟然说：“钢蛋儿，那事对不住你啦！”说出这话，你不知道，那感觉就像忽然卸下背负了许久的包袱，感到解脱。俺希望钢蛋儿也能像王武周那样，为家乡的建设出把力。当然，他们若是能互相攀比，心甘情愿地做贡献，那就更好了。

有人说俺是王武周的附庸、傀儡，管他们说啥嘞，只要能让王武周出钱，建设家乡，当傀儡、附庸又有啥了不起，而且，王武周的确也没有在俺面前指手划脚，在俺面前拿大压俺一头，那这傀儡、附庸又是从何说起的呢？说这些话的那些人，也不知道是何居心，搬弄是非，还是蔑视俺的智商？总之，没安好心。

钢蛋儿年初二又回来露个脸便消失了，跟他当年玩失踪一样，他说的那些有头没尾的关于成立担保公司家乡公司的话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吊着人胃口，不上不下。如果这公司真能成立，俺还看谁的脸，谁的脸也不用看，公司的钱就足够村里用的了，一家盖栋别墅恐怕都绰绰有余。为这事俺打算带上村委的几个人到省里的一个模范村去考察，看看人家是咋干的。

年初六，俺接到王武周从城里打来的电话，让俺立刻动身去一趟甘肃，具体干啥事也没说，只说先过去看看，机票都给俺买好了。俺害怕坐飞机，脚不着地，心里不踏实，改成了火车。火车咣当了半夜，天放亮时，正在大山之间穿行，俺透过车窗，看见的是一幅祖国河山的壮美画卷，那奔腾的河流，峻峭的山岭，缠绕在半山的像抹上去的白云，美轮美奂，目不暇接，最后，俺将她们都转换成了美丽的诗句。俺掏出笔记本记录下了这些。对面卧铺上，一位跟俺同时上车，怀抱《徐志摩全集》一路观看的女青年，大眼睛越过书的上沿，给予俺惊鸿一瞥。我们讨论了诗词，令枯燥的旅途变得美妙无比，但她中途下车了，在一个灰色的充满惆怅的小站。我们彼此留了电话号码，她自报姓名紫薇，俺自报姓名冬强。俺们对彼此名字的真实性心领神会，她给俺一个莞尔，俺回以一个微笑。华灯初上的时候，俺坐进了钢蛋儿的豪华奔驰车里。钢蛋儿没有来接俺，他的司机接住俺后，直接把俺拉到当地的最高级的五星级酒店，在酒店三楼餐厅，建欣公司的董事会全体成员在过道上分列两侧迎接俺，鲜花、红地毯、掌声伴随着脚步直到俺落座在能坐下二十人的大圆台的主位上。面前人影晃动，带着笑脸，带着关怀；茅台酒、说不出名字的美味随着转盘缓缓转动；穿旗袍的和穿黑短裙的服务员穿梭左右，悄无声息地为俺注满茶水、美酒、果汁；散发着橘子香味的热毛巾为俺擦去了旅途劳顿。然而，俺的脑子却转动不起来，就像被蹩住的门轴，使再大的劲儿也无济于事。钢蛋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说到家乡的时候，他声泪俱下，好像三岁就让后娘抱走了那样，思乡之情溢于言表。俺随着他哭，随着他笑，随着他充满激情的话语站起来，坐下去，为他精彩的发言热烈鼓掌，然后共同举杯，轮番接受敬酒……俺被抬进了房间。

半夜，俺在温柔乡里赤条条醒来，身边竟然躺着一个也如俺一样赤条条的相貌娇艳、皮肤细腻光滑、双乳硬挺的年轻女子，她拱进俺的怀里，大腿盘绕在俺身上轻轻地跐磨，鼻息温润地吹拂耳根，仿佛猫抓一样的小手在俺那上面挠抓。俺觉得俺的汗毛孔都全部炸开了，想要拒绝她，可身子骨却跟俺想得不一样，四两力也拿不起来，任凭她摆弄，就像大黄狗享受人的抚慰；俺觉得这是梦，不是现实，只是过于完美，仿佛婉约的宋词，不，是《肉蒲团》、《金瓶梅》。之后，她躺在俺的臂肘里聊天，当然，主要是俺聊，俺有聊不完的话题，最后，俺给她讲起了俺的诗，讲起了火车上的那令人惆怅的心灵相遇，讲到了那女青年的大眼睛和那令人钦佩的才华，以及“挥一挥手，告别一片云彩”。她也有一双大眼睛，看上去十分娇媚妖艳，但俺总感觉那里面好像缺少了点儿什么，至于缺少什么？俺也说不清楚，因为俺那诗人的目光时常会停留在她那曲线完美的双乳上，因此搅乱了思考线路。但多数时候，俺还都是在旖旎的灯光里寻找她的眼神儿，意欲找得哪怕一丝那女青年的光华，然而，俺看到的往往是倦怠和朦胧，当朦胧也即将消失的时候，俺就问她一句“你知道吗？”，于是她便又睁大了眼睛，对俺乖巧地点点头，这样，经历过无数个“你知道吗”后，她最终未能扛住瞌睡虫的袭扰，把头死死地扎进松软的枕头里，说什么也不动一下了。再之后，天亮了。

整个上午俺都在设法理清思路，但徒劳无获，因为俺还在那半真半假的梦里绕不出来，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懊恼，俺看着凌乱地扔在地毯上的浴巾、搅成一团的白色被褥，散落在床头的两双拖鞋，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王武周打来电话，俺没接。

钢蛋儿在房间打扫过后来到，俺见到他就对他说：“钢蛋儿，你给俺弄得这叫啥？”

“哈哈哈，”钢蛋儿笑得像夜枭一样，之后搂住俺的肩头，嘴巴凑在俺耳朵根儿上，说：“哥，兄弟让你放松放松不好吗？告诉我，带劲儿不带劲儿？”

俺满脸燥热，扒掉他的手，对他说：下不为例。

“哈哈哈……”

钢蛋儿去到窗户前，猛地一下拉开窗帘，阳光照在他身上，在地毯上投下一道黑灰的影子。

王现斌滞留甘肃期间，一天，秦香艳心血来潮，独上西岭。杨柳新绿，春花吐蕾，望孤雁南飞，天际浩渺无涯。相形感伤，不由得满腹惆怅。她略梳苍发，沉思浅吟良久，得词一首：

独上西山，折柳千千枝，云卷云舒，雁南飞。谁笑我当年红袖漫舞，浅歌轻唱，好年华。去也，去也，风起杨花，一曲《离殇》。

她在手机上作简单编辑，发给了王现斌。次日深夜，王现斌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跟村里人谁都没有照面，一头扎进屋里，直到第二天晌午时分才走出家门。村里人发现他胖了，一个耳根子红肿得有些发紫。

这是发生在2010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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