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瀚有些迟疑,说道:“你不会中那万虫啮心蛊吗?”咪縍一笑,说道:“喋瀚,你可太小看我了。”
楚瀚见她笑靥如花,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在净水池中那时,她被彩和其他女子取笑欺侮,神情木然呆滞,和此时简直是判若两人。咪縍看来只有十四五岁,楚瀚忽然想起自己初识红倌时,红倌也不过是十五六岁年纪;他初初离开京城时,还不时想起红倌,想起自己和她共度的那些甜蜜时光。但自从踏入靛海以来,他只顾得逃命求生,在大越国时又与百里缎朝夕相处,竟已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她了。
此时他脑中浮起红倌俊俏的脸庞,心头不禁一热。他回想红倌性格豪迈爽快,不高兴时便大吵大闹,高兴时便任意妄为,旁若无人,心中想些什么从来也掩藏不住。这苗女咪縍外表虽美丽纯洁,但她生长在充满钩心斗角、虚伪巧诈的巫族,性格却幽隐险诈得多,她的真正面目究竟为何?楚瀚感到自己尚未能摸清,很可能他永远也无法摸清这个诡异多诈的小姑娘。
他沉吟一阵,问道:“你说彩可能在夏至前下手,那么未来几日中,巫王不会有危险吗?”咪縍道:“应当不会。”楚瀚问道:“你想彩会不会先对你下手?”
咪縍侧头想了想,说道:“我不确定。”她抬起头,凝望着他,眼神中满是祈求,忽然软语道:“喋瀚,我今夜留在你这儿,好不好?”
楚瀚一呆,说道:“你不回家,不会被人发现吗?”咪縍摇了摇头,说道:“不要紧的,我想留在这儿陪你。”说着充满期盼地望着他。
楚瀚见到她的眼神,霎时明白了她的用意,摇头说道:“其他人下山喝酒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快点回去吧。”咪縍走上前,依在他的胸口,撒娇道:“夜路不好走,我不回去。等到天明了,你再送我回去吧。”
楚瀚心中清楚她为何想留下,也知道自己不能留她。他轻轻将她推开,说道:“我会尽量帮你的忙,帮巫王的忙,你可以放心。来,我送你回去。”
咪縍听他语气坚决,只得退后两步,不再说话,低下头,满不情愿地走出寮房,楚瀚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当夜正是满月,月色清明,星斗满天。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走在田间小路上。夏夜闷热无风,楚瀚感到身上才干了的汗水又爬满全身,燥热不堪。
咪縍忽然问道:“喋瀚,你为什么留在我们巫族,这么久都不走?”
楚瀚在夜深人静时,也曾想过这事;他回想自己在宫中做宦官的日子,在宫里宫外接触到的各种人物:奸险贪财的梁芳,忠实能干的小凳子和小麦子,活泼热辣的红倌,沉稳娴静的纪娘娘,滚圆爱笑的泓儿,还有残狠无情的百里缎……这些人离他如此遥远,既亲近而又如此陌生,好似是前一辈子认识的人一般。如今他沦落为苗人巫族的奴役苦力,身中蛊毒,需得定时服食解药,才能保命。但凭着他的飞技取技,早已探明自己所中的是什么蛊,也知道自己随时能取得解药,远走高飞。但他始终没有走,甚至甘愿饱受彩的鞭打凌虐,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未能理清头绪,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咪縍问道:“你不是在京城待过吗?为何不回去?”楚瀚道:“我答应过一个人,此后再也不回京城。”咪縍又问道:“那你为何不回瑶族去?”
楚瀚摇摇头,说道:“我每到什么地方,便会给别人带来灾难。我不想连累族人。天地茫茫,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大越国明媚的山水来,暗暗生起一个念头:“我若回去大越,找块地种种,过几年平安的日子,也未始不是好事。”
咪縍没有再问下去,忽道:“喋瀚,你今天还没洗澡吧?那儿有个净水池,你去泡泡水吧。”
楚瀚正感到全身燥热,汗流浃背,见到咪縍手指处是个隐蔽的净水池,自己平时常常来这儿洗澡,便道:“你等我一会儿,可以吗?”咪縍点点头道:“当然可以,你快去吧。”
楚瀚便脱下衣裤,跳入池中。池水深及腰部,冰凉彻骨,在夜色中更觉清寒。他将头钻入水中,抓洗一头脏发,感到极为痛快舒爽。他冒出水来,甩去满头水珠,正要出池,忽听一人道:“这些……都是彩打的?”
楚瀚回过身,见到咪縍站在池边,睁大眼睛望着他身上的伤疤,神情满是惊诧怜惜,眼中含泪,咬着嘴唇道:“她下手……也未免太狠了!”
楚瀚摇头道:“也不全是她打的。我背上的鞭痕,大多是在东厂厂狱中给打的。”咪縍大奇,问道:“你入过牢狱?他们为何打你?”
楚瀚不知该从何说起,只道:“我放走了他们想捉的人。”咪縍问道:“你放走了什么人?”楚瀚道:“一个同村的女子。”咪縍道:“她长得好看吗?”
楚瀚回想上官无嫣的容貌,印象已十分模糊,随口道:“应该算挺好看的吧。”咪縍道:“她感激你吗?”楚瀚想起上官无嫣逃走之后,便再无消息,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此后再未见过她。”
咪縍没有再问下去,说道:“你转过身去。”楚瀚转过身去,感到咪縍伸手摸上他的后脑,说道:“这个伤呢?”楚瀚想了想,记得这该是上官无边扔石头砸伤的,说道:“这是我小时候,村子里一个坏小子扔石头打的。”咪縍摸上他后肩的箭伤,问道:“这个呢?是中了蛇族的毒箭吗?”楚瀚道:“正是。”
咪縍伸手抚摸他身前身后的各个伤疤,一一询问来源,楚瀚有的记得,许多却已记不清了。他从未留意身上有这许多伤疤,这时才醒悟,自己活了这十八年,受过的鞭打酷刑创伤还着实不少。
咪縍冰凉的小手来回抚摸着他的伤痕,似乎希望能将它们一一抚平。楚瀚忽然心中一动,回过头来,却见她不知何时已脱去衣衫,滑入水中,裸身站在自己面前。楚瀚瞥见她玲珑的体态,警觉两人不应如此赤身裸体相对,正要转身出池,咪縍的手已摸到他的唇上的伤疤,问道:“这个呢?”
楚瀚怎会不记得这个疤痕的由来。那时他和百里缎被蛇族追赶,在丛林中逃亡,一日在水源边上猎杀了一头野牛,血腥味引来了几头老虎。两人正烤着牛肉吃时,他见到老虎扑向百里缎,未及多想,涌身便往老虎扑去,将老虎撞飞数尺,一人一虎翻滚出了好几圈。他几乎被老虎咬死,亏得百里缎弯挥刀斩上老虎的背,老虎才逃逸而去。他嘴唇上的伤口就是在那场混战中造成的。之后二人躲入一个巨大的石洞,误入蜈蚣窟,百里缎腿上被毒蜈蚣咬了,他替百里缎吸出毒汁,毒性渗入嘴上伤口,令伤口肿得如鸡蛋一般大小,几乎丧命。百里缎在他昏迷时,用口替他吸出毒液,两人虽从不曾提及此事,但心中都清楚,楚瀚那夜冒险扑向猛虎,救了百里缎一命;而百里缎也甘愿以口为他吸毒,救了楚瀚一命。自从两人在那巨大的石穴中共处一段时日之后,彼此心意相通,就此建立起生死与共的交情。
楚瀚正神驰往事,咪縍忽然踮起脚尖,吻上他唇上的伤疤。楚瀚感到口唇有如火灼,全身一震,连忙伸手推开了她,一跃出池,匆匆穿上衣裤,跑出老远,喘了好几口气,才道:“我送你回去。”
咪縍仍旧站在水池当中,抬头望着楚瀚,眼神中带着难言的失望和愤怒,激动地道:“喋瀚,你当初不要我,因为我是个可怜的白痴。现在又为什么不要我?”
楚瀚转过身,说道:“你还是个孩子。走,我送你回家。”
咪縍掩面哭了出来,泣道:“你是个傻子,大傻子!你不要我,我妈妈怎么会让我跟你走?”楚瀚道:“我可以带你离开苗地,但我并无心娶你。”咪縍顿足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嫌我丑,嫌我蠢笨,还是嫌我是苗族巫女?”
楚瀚定下神来,说道:“都不是。咪縍,你说得对。我不该留在此地。我早就该走了。”他喘了口气,又道:“无论如何,喋瀚都会帮你帮到底的。你放心吧。”
咪縍睁着泪眼望向他,眼神中满是质疑和失望。楚瀚转过头去,不再望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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