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吴征,章大娘显然会看得到更多,也有更多不同的想法。比如除去那些看不见的危机,挂单僧人的杂物之繁重,简直和奴仆无异。难怪在寺门时元渡多有不耐,一听柔惜雪所言便让她挂单,原来是找着个冤大头,且手里随时捏着把柄,若是做得不好,或是有怨言,八成是要被立马赶走。
“无妨。你们不是出家人,不懂这些规矩。贫尼身子骨弱不要紧,但贫尼若是不出全力,叫人看见了不免要怀疑云水僧的身份。明日起确要劳你多出些力,贫尼也会尽力就是。”柔惜雪淡淡道,目光流转间垂下,一黯。
天阴门的香火旺盛比起正处繁华之地的金山寺稍逊,但在佛宗的地位远比金山寺要高。柔惜雪曾是佛门至高无上的人物,如今却要沦落至金山寺挂单打杂,无论是什么目的,其中的落差常人难以想象,也让人感叹世事无常。章大娘见她目光黯然,心中也觉凄凄道:“师太万勿强求,若是让主人知道了,怕要责备属下。”
“怎么?你的主人会因这些怪罪于你么?”章大娘比起从前那些或花容月貌,或品貌庄严的师妹们大为不同。但她性子爽直,诚恳,待自己又足够尊重,柔惜雪也十分喜欢,闻言面上黯然消去,莞尔一笑。
“主人待属下人向来性子温和,怪罪不至于。但临行前主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属下照料好师太。若是办事不力,主人责备一顿是免不了的。哎,主人待我们实在太好,我们做下人的更不敢有丝毫怠慢……”
“嗯?”柔惜雪饶有兴致。吴征几乎是世间能做到一视同仁的唯一一人,从他的属下亲口说来就更为可信。她问道:“若是办得不妥当,吴先生不责罚的么?”
“常理而论,主人不以刑罚,会记在账上待日后将功补过。若一时没有功劳可立,就去做些善事充抵也可。”章大娘忍俊不禁道:“上一回张百龄夸了海口要拿于右峥,结果失了手。事后做了五十件好事才抵过,可把他忙了足有一整年。”
“吴先生不仅心善,方法也有趣。恩威并施,上下一心……即使如此,你还担心什么?就算这里有些差池,你回头将功补过就是了。多做些善事,还能积德积福。”
章大娘闻言,露出为难之色,支支吾吾道:“师太有所不知,将功补过是常理而论。有些事……嗨,有些事若是出了差池,就是千儿八百年的功劳也抵不回来……”
“还有这样的大过么?真是有趣。以吴先生的秉性,当不致如此吧?”柔惜雪眉头一扬。她也曾执掌一方,听这些轶闻颇觉有趣。
“有的。上一回顾小姐私自去了军营,若有半分差池,小邵就随时准备抹脖子……”
“啊~顾小姐和吴先生青梅竹马,的确不同。吴先生待你们这般好,有些事就算他能谅解,你们也无法原谅自己,对么?”
“是啊……师太有所不知,这一趟临行前主人对属下也特地吩咐过。属下做事,主人还从没有交代那么多,拟定的计划,从没有亲手管得这么细的……依主人的性子来看,若是师太受了委屈,属下也只好抹脖子了……”章大娘一路磕磕巴巴,总算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嗯”柔惜雪心中一软。从前都是她一人扛起天阴门的里里外外,明里暗里,背负了无数,可谓身心俱疲。今日有人帮她里里外外,明里暗里地打算,照料。一面有无自保之能的失落,一面也觉被人珍视的感觉之好前所未有。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吴征待自己的确不错。慰心伤,疗内伤,再到种种布置安排,细细想来又何止是不错?简直是体贴入微。
柔惜雪一时无可应答,章大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令她忆起武功全失的惆怅,忙岔开话题道:“这寺里规矩林立,僧人又趾高气昂。主人有交代过,师太若是接受不得定要直说,省得受他们鸟气。”
“贫尼受些委屈又算得什么?贫尼难过的是,佛光亦难普惠世间,在名山大寺,享誉盛名之地,佛门弟子却是这般戾气势利……”柔惜雪叹息着,双手合十向着大雄宝殿方向低声道:“佛祖座前,依然有宵小之辈横行,贫尼是为佛门感到难过……”
原来她不是因为以天阴门掌门之尊,要沦落于此行打杂之事而心情黯淡。章大娘一时醒悟,心中越加佩服。这座让她们临时容身之所地处偏僻,到了夜间黑灯瞎火,仅有大殿外的一盏油灯黄豆大的亮光,更不会有人到访。二人初入龙潭虎穴,不免心潮澎湃,感触颇多。
章大娘迟疑一阵,大着胆子道:“师太,不是属下多嘴,有时候属下觉得修佛这等事情,不是剃度完,或者在名山大寺就是修佛了。有些贼子……就算佛祖下凡在他面前,他也要干些坏事。属下总觉得,持斋受戒有时是份约束,有时却成了掩饰。贼子持斋受戒,仍是贼子,仍会做贼子干的坏事。属下妄言,师太勿怪。”
“你说的没有错……心中有佛,处处佛光,心中无佛,纵满口仁义道德,一样腹中无恶不作。”不怪柔惜雪道心松动,经历了那么多事,比之从前礼佛甚诚这样的表面功夫上,她的感悟更多:“举头三尺有神明,修佛要是心怀善念,不作恶,不欺凌弱小。哪里是剃度出家,持斋受戒,或是口中敬佛?你说的很好,贫尼哪会怪罪?贫尼想,佛祖也不会怪罪的。”
“谢师太教诲。”章大娘是个粗人,能忍住不在柔惜雪面前污言秽语已属不易,可说不出这等话来。柔惜雪这一番话的确让她有醍醐灌顶之感。吴征遣她来这一趟,虽是危机重重,可跟在柔惜雪这等人物身边,字里行间都有极大的道理,于她而言,不论武功见识都大有进境。
柔惜雪一席话说完,不知是勾起心中疑惑,还是因口出不敬而心生懊悔,盘膝坐好闭目默念经文。这一夜不再有话,章大娘守在她身边,待她沉沉睡去,也才一同安歇。
入夜的镇海城灯火通明。街灯点点闪闪,像繁星眨着眼睛。
吴征走在街市,双目不着行迹地扫视八方道:“镇海这里真的挺热闹。”
上一回游历时诸女不喜白蛇传的故事,于是镇海城便匆匆而过,今日才算好好走一走。
倪妙筠微不可查地向右一指,两人在路口拐了个弯。杨宜知下狱,就算被做成铁案,于情于理吴征都要来一趟,火虎堂也必然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祝家的高手近日频频在镇海城里现身,这些身怀绝技的陌生人必然引起地头蛇们的注意。吴征的用意,一来威慑这些背后动歪脑筋的宵小,昆仑和祝家视为头等大事,你们小心些。二来也是让火虎堂先紧张几天,厉白薇不是重伤卧床吗?
且看看火虎堂缺了厉大总管,还能否一切如常。三来虚实结合,叫人摸不着头脑,总之自己不能随意在镇海城大庭广众之下现身。
祝家的高手们高调地现身,让镇海城的江湖帮派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几日下来一无所获,不免就有所懈怠。就算厉白薇还是紧绷着神经,手底下办事的弟子想要无时无刻像她一样,就强人所难。再说寻人盯梢,明哨暗桩都少不了。对于此道于右峥是大行家,否则怎能逃过无数次追捕?倪妙筠更是行家中的翘楚,否则于右峥又怎会被她盯得死死的,使尽了千变万化都逃不出去?
这几日镇海城里的帮派固然寻不着根本没在城里出现的吴征,反倒是自家的探哨被摸得一清二楚。倪妙筠熟悉了之后,进出镇海城就像在逛吴府的后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才领着吴征一探镇海城。
“扬州六郡都是鱼米之乡,历来富庶。”倪妙筠悄声道:“火虎堂在城里做了二十年的帮派扛把子,一定赚了不少银子。”
“富得流油,连肚子上都是一层层的肥油。”
“噗嗤,你说他们吃得太饱了?也对,来招惹昆仑天阴吴府,岂不是没灾找灾么?前面那条小巷有暗哨,我们放慢点步子。”
“妙妙真是了若指掌!火虎堂这么点道行,就要与我们死磕过招?”吴征有些纳闷。当地的江湖帮派固然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是大家可以争,可以闹,甚至打一架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江湖上拳头大的声音就大。但闹到有人下了牢,还身背多条命案,这可是不死不休的死局了。你厉白薇就算手脚做得再干净,把血债甩得一干二净,可太也过分了些。昆仑在镇江可没有到要与地头蛇们你死我活的境地。
“我猜内有不得已的因由。会不会和于右峥一样,背后都是被人所迫?”
“有理,所以我们先去看看。”
“啊?要去哪里?”
“庞太守我信不过,镇海城里鱼龙混杂,金山寺又大有可能是贼党窝点,万一这个庞太守与贼党有勾连,我去找他可就要坏事。到大牢见宜知也不能去,动静太大,就是不知道宜知见到的人是谁。今夜旁的地方就算了,我看去火虎堂逛逛就不错。”吴征朝倪妙筠挑了挑眉,似在暗示她从前夜探迭府外宅之事。
女郎果然俏脸一红,美眸一眯警告意味甚浓,道:“莫要莽撞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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