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好一点了吗?”瑞特谨慎控制着声音。
斯佳丽默默点头。她裹在毯子里,身穿瑞特里面穿的一件粗糙的工作衣,靠着炉火坐在一张板凳上,两只光脚丫泡在一盆热水中。
“你呢,潘西?”斯佳丽的使女,裹着另一床毛毯坐在另一张板凳上,咧嘴笑着承认她很好,只是肚子饿极了。
瑞特格格笑了。“我也饿极了。等你们烘干了,我们就用餐。”
斯佳丽将毯子拉紧些。现在他好体贴啊,满脸笑容就像阳光一样温暖,我以前见过他这副模样。接着就会露出原形,真正发了疯,随时都出口伤人。现在是因为潘西在场,他才装腔作势。等她一走,他就会马上对我发脾气。也许可以借口说我需要她,把她留下来陪我——什么理由呢?我身上的衣服全脱掉了,要等到衣服干了才能穿上,天晓得这种外面下雨,里面潮湿的天气,什么时候才会干。瑞特住在这种地方怎么受得了?真要命!
她们这间房里只有熊熊火光。借大的正方形房间,四边都约莫有二十英尺长,坚硬的泥地,污斑累累的灰泥墙已剥落大半。满室弥漫着廉价威士忌和烟草汁液的味儿,还夹着一股焦木头和焦布的味儿。仅有的家具是一些粗糙的板凳和长椅,东一只西一只都是凹瘪的金属痰盂。宽敞的壁炉上方的炉架和门窗周围的木框,显得不协调。原来这些都是由上等松木料制成的,浮雕细工美丽精致,外面上了一层亮闪闪的金棕色涂料。一个角落里有座粗陋的楼梯,木阶龟裂,扶手倾斜,摇摇欲坠,斯佳丽和潘西的衣服就晾在上面。一股股向她们扑来的凉风不时将白色衬裙吹浮起来,活像潜伏在阴暗角落的幽灵。
“你为什么不待在查尔斯顿,斯佳丽?”吃过晚饭,为瑞特煮饭的黑老太婆送潘西去睡觉。斯佳丽挺起胸来。
“你母亲不想打扰你这里的天堂乐园,”她轻蔑地环看四周。“不过我相信你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一个北佬士兵常半夜潜入卧房——闺房——骚扰她们。有个姑娘被吓得神经错乱,只好送到外地去。”她尽力想察看他的脸色,但是他面无表情。瑞特默默凝视着她,仿佛在等待什么似的。
“怎么?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和你母亲可能在床上被谋害,或是遇到更可怕的意外?”
瑞特的嘴角往下弯,露出嘲弄的微笑。“我有没有听错啊?驾着马车在北佬军队里冲锋陷阵的女人,会因区区一点小事,变得如此胆小如鼠?得了吧!斯佳丽,你还是实话实说吧!你为什么大老远的冒雨跑来?你妄想叫我投到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怀里吗?你的亨利伯伯是不是劝你这样做来再叫我替你付帐?”
“你到底扯到哪里去了!瑞特?亨利伯伯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装得可真像!我真是服了你。可是别想要我相信你那狡猾的老律师没通知你,我已经不再汇钱去亚特兰大了。我太清楚亨利的为人,不相信他会这么粗心大意。”
“不再汇钱?你不能这么做!”斯佳丽的膝盖顿时发软。瑞特不见得当真的。她会落得个什么地步啊?桃树街那栋房子——它需要成吨的煤烧火,雇用下人清扫、煮饭、洗衣、整理花园、照料马匹、擦拭马车,还有一大家子吃饭——哎呀,那要花一大笔钱哪!亨利伯伯怎付得起帐单?用她的钱!不,不能那样做。她曾空着肚子,脚穿破鞋,累断背脊骨,双手磨得血淋淋,在田里干活,为的是挣得一口饭吃。她也曾抛开自尊和一切教养,同不屑一顾的、低三下四的人作生意,耍诡计,搞诈骗,日夜不眠地工作,为的就是挣钱。她决不放弃这些钱,她不能。那是她的!她唯一的命根子。
“你不能用我的钱!”她对着瑞特尖叫,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是沙哑的低语。
他笑了起来。“我可没动用你什么钱,小乖乖。我只是不再给你钱。只要你人还住在查尔斯顿,我没有理由出钱供养亚特兰大那栋空房子。当然,如果你回去住,就不是空房子了。那时我就会觉得有义务再汇钱过去。”瑞特走到炉火旁,好借着火光看清她的脸。他挑衅似的笑容突然消失,额头开心地皱了起来。
“你是真的不知道?等一等!斯佳丽,我去倒杯白兰地给你。你的样子像是要昏过去似的。”
瑞特不得不用他的字稳住斯佳丽的手,将杯子凑近她的唇。斯佳丽仍禁不住地打颤。等她喝光,他把空杯子放到地上,摩擦着她的手,直搓到温热,不再颤抖才罢。
“现在你老实告诉我,真的有士兵闯进卧房吗?”
“瑞特,你不是说真的吧?你不会停止汇钱去亚特兰大吧?”
“去他的钱,斯佳丽,我在问你话呢。”
“去你的!”她顶了一句“是我在问你。”
“我就知道,一提到钱,你就什么事都不管了。好吧!我再汇一些给亨利。现在你总可以回答我了吧?”
“我发誓。”
“明天?”
“是的!是的,混帐!就明天。现在,我只问一次,不再问第二次,你说的北佬士兵是怎么一回事?”
斯佳丽如释重负地长吁了日气,然后再深吸了一口,将她所知道的那个闯门的事全盘说出来。
“你说艾莉营亚萨维奇看到他的军服?”
“没错,”斯佳丽答道,说着又恨恨地补充道“他根本不在乎她们有多老。说不定这时候他正在强奸你母亲呢。”
瑞特的大手紧紧攥着。“我真该掐死你,斯佳丽。这样一来这世界就会太平多了。”
他盘问了她将近一个钟头,直到把斯佳丽听来的一切都榨光。
“很好,”他说“明儿一转潮,我们就回去。”他走到门口,把门敞开。
“太好了!天空一片清澈。返航会顺利些。”
隔着他的侧影,斯佳丽仍看得到夜空,快满月了。她无力地站起身。这回看到从河面蔓延过来的浓雾遮住了外边的地面。月光把雾照得发白,有那么一刻,斯佳丽怀疑是不是下雪了。如浪潮般涌来的大雾淹没瑞特的脚和足踝,在房里消散了。他掩上门,转过身。隔绝了月光,房里显得一片漆黑,直到划了一根火柴,照亮了瑞特的下巴和鼻子。
他点燃一根灯芯,她才看得清他的脸。斯佳丽一心渴望着。他盖上玻璃灯罩,高举油灯。“跟我来,楼上有一间卧房让你睡。”
这间卧房不似楼下的房间那般朴素。四个高高的床柱,床上有一层厚厚的床垫,两个膨大的枕头,新的麻布床单上,铺了一床色彩鲜艳的羊毛毯。斯佳丽没朝其他家具看一眼,让身上的毯子滑落肩头,就踩上床边的踏板,钻进被窝里。
他伫立着凝望她一会儿,才离开卧房。她竖耳倾听他的脚步声。
不!他没有下楼,他就在附近。斯佳丽面露微笑,沉沉入睡。
梦魔一开始总是如此——到处都是雾。斯佳丽已经好久没作过这种梦,但这情景总是在潜意识里。她开始扭转身子、翻来覆去,喉底发出低沉的呜咽,深怕大祸临头。然后,她再度拔腿狂奔,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她没命地跑,跌倒了又爬起来再跑,穿过白蒙蒙的浓雾。冰凉的雾,伸出卷须缠绕她的喉咙、双腿和双臂。她身上好冷啊,像快死了一样的冰冷,肚子又饿,心里又怕。一样的梦,每次都一样,而且一次比一次可怕,宛如恐惧、饥饿、寒冷的感觉像滚雪球那样愈滚愈大,愈来愈强。
然而又不尽相同。以前的梦里,她总是盲目地奔跑,寻找着不知名、不可知的东西;而现在隔着雾,站在她前头的是瑞特宽阔的背影,老是躲开她。斯佳丽知道他是她要寻找的目标、可是一接近他,幻影就随之消失,一去不回。她跑啊跑的,可他总是遥遥在前,总是背对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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