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叹:本当鏖战沙场,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方显男儿本色。
不应沦落乡间,遭此凌辱,自寻短见,落得如此下场。
农历四月十六,何水清又病了。风烛残年的老人,感到每迈一步都很吃力,两条腿就像陷入泥淖一般难于自拔。“唉,俺这次恐怕是挺不过去了!俺那些伙伴们大概发了慈悲,给俺在那边挂上号了!”他想出去溜溜,看看阳世里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向他们告个别。偌大一个庙院,冷冷清清,只有吴乃珂一个人在舞台上大扫除。马上要过庙会唱大戏了,这是村委会看门人吴乃珂分内的事儿,别人好像没这个权利。给戏班子安排食宿,这可是金村长特别照顾的肥差一件,能轮得上别人吗?
当何水清拄着棍子艰难地迈出门槛,吴乃珂吃惊地倒退了几步,呼道:“哎唷!吓俺一跳。老红军,怎的了?灰头土脸的,连个活人样儿都没有了,俺当你犯了墓胡哩!吓人捣鬼的。”
何水清连连咳嗽,喘着粗气说:“无奈何,俺真的不行了,俺死后你能给俺报个信吗?”
“你还有亲戚?行,俺这人天生两条报丧腿,俺给你送信去。说吧,谁?”
何水清摇着头说:“亲戚都死绝了!到时候你通知给高广、张春来,老无能、秦金成、曹拴牛、古秀才他们,就说俺这辈子都念他们的好哩!”
吴乃珂不耐烦地说:“俺当你还有亲的近的哩,闹了半天,你是恁啥没有啊!你让俺通知的这些人与你半点勾扯都没有啊!俺现在就告诉你,高广和张春来到河北拉货去了,老无能两口子陪着闺女到县城里生孩子去了,秦金成两头抹黑,忙着作务地里的庄稼哩,曹拴牛父子们新买了大汽车,忙着搞运输闹钱哩,答应下给村里拉戏箱子,到时候靠住靠不住两说着哩,古秀才的身体比你好不到哪儿去,你们两谁先去阎王殿报道还不一定哩!嗨,老红军,你怎不去找咱们吕书记、金村长呢?”
何水清叹着气说:“无奈何,你成天伺候他们,还不知道吗?俺这浑身上下再也剔刮不出几两肉了,他们都躲着俺哩!”
吴乃珂光棍一条,深知寄人篱下的滋味,但他又不敢说太过暴露的话,只是压低声儿说:“他们好歹算村里的领导,你都成这样了,他们不管说不过去哩!你也别脖腔骨太硬了,没吃没喝找他们要,灾生病难找他们治疗,反正是党的天下,谁敢说不管你了?”
吴乃珂的话正好被刚来的吕耕田听到,吕耕田剜了吴乃珂一眼,阴沉着脸催促道:“无奈何,你这家伙嘴比手勤,打扫完吗?打扫完台子,赶快整绰伙房去!戏箱子拉回前,你还得给演员们号房子去,别光说不动弹!”
吴乃珂点头哈腰服从命令,但嘴上却怪话连篇:“娘的,反正是两只手,顾了东顾不了西。这才是,抬阁叫,脑阁叫,吃顿饭了没人尿!俺是天生当家奴院公的命!”
吕耕田早就看见何水清拄着棍子在那儿戳着,当何水清颤巍巍地向他走来时,他不容何水清张口,便不耐烦地说:“不看俺正忙着吗?有啥事你去找金大浪解决吧!”他像躲瘟疫似的转身走了。
何水清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们就推吧!啥时候把俺推到墓叭里也就歇心了!”他步履蹒跚地挪到十字街口,不知该去哪里,该向谁倾诉,彷徨之际,看见金大浪拽着印觉和尚的衣领子,凶神恶煞般命令道:“你给俺把那卖屄货找回来!找不回来俺就告你这秃驴勾引良家妇女!”
印觉无奈地念着“阿弥陀佛”,申辩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俺真的不知道仇施主去哪儿了!”
何水清总算遇着金大浪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金大浪说:“大浪啊,俺快病死了,你得管管俺啊!”
金大浪甩开何水清,没好气地说:“不是死灰人的时候!阳坡湾里圪蹴着去吧!娘的,俺连自己家的事都顾不过来,还有心思管你这球大点事!你不是好去镇里告俺吗?有本事再告去!俺还怕了你这老不死的不成?!”
何水清被激怒了,他拄着棍子直奔镇政府而去。
因为是庙会,镇政府门前增加了不少摊位,其中有个玩气枪的今天可说是买卖兴隆,熙熙攘攘,围了很多人。原来是曹觅牛慷慨地邀请镇里那些无所事事的领导们比赛枪法。曹觅牛乐呵呵地说:“各位领导,今天难得有空闲,都来放松放松,驱驱疲劳,提提精神,比比高低!花钱多少,俺全包了!只要大家玩得痛快,俺就高兴!”他把三张大蓝牛(百元大钞)塞到摊主手里,督促道:“谁先来?来呀!”那位摊主心花怒放,把气枪认真地擦擦,把气球挨个儿挂成长串,点头哈腰地恭请这些财神爷:“来吧,来吧,不就图个红火热闹嘛!”
那些衣冠楚楚的当权者们,难得有此闲暇,手心早痒痒了,兴高采烈地挨着个儿手握气枪,做着规范的瞄准姿势,在乒乓声中,那些五颜六色的气球被击碎了。击中气球者沾沾自喜,意犹未尽,偏离靶心者,心里不服,还想比试。把个摊主乐得合不拢嘴,夸了这个夸那个,用奉承的话调动人们打枪的兴趣。“一回生,二回熟,俺给你们把气球挂得满满的,准保一枪一个准!”于是这些爱面子又爱小便宜的人们,再一次比拼起来。
不开壶从舞台大院转到关帝庙,又从关帝庙转到奶奶庙,哪里红火往哪里钻。镇政府门前那个气枪摊子他很少光顾,他认为那是花钱买炮仗——糟蹋钱哩。他看见平时抠皮不破的曹觅牛掏出三百块钱请人打气球玩,觉得难以理解:“这家伙,怎变得这么大方了?是太阳从西边上来了吧?”
李煌一本正经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就叫‘枪杆子里边出政权’!等着吧,曹觅牛要坐正席了!”
不开壶似懂非懂地说:“镇里招待客人,十凉十热,好酒管喝,那也轮不上他坐正席啊!”
镇政府大礼堂内,党委书记田禾正忙着接待各路贵宾哩,他悄悄问辛镇长:“二十桌够吗?”
辛镇长说:“恐怕不够。俺让管理员按三十桌准备。十凉十热,鸡鸭鱼肉全上,一般客人喝汾酒,县领导那桌设在你那屋里,喝茅台。啤酒全是青岛货,饮料全是高档的。香烟嘛,每人一盒大中华。你看合适吗?有没有再需要添得?”
田禾说:“挺合适。不知厨子和端盘子的都到位了吗?”
辛镇长说:“八个厨子昨天就忙上了。端盘子的都是金大浪从丁字路各个饭店挑选的最漂亮的服务员,一共十五个,马上就到。”
“俺早就到了!”何水清艰难地从饭桌前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田禾那张堆满笑纹的脸一下子挂下霜来,冷冷地问:“你,你啥时候坐在这儿的?”
“俺来有一会儿了!你们忙,俺没敢打扰!椅子挺舒服,俺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是成心搅局怎的?”
“俺是又病又饿,想来讨个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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