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青龙潭公园的西大湖,看不到半点反光,阴云和薄雾早习惯了,可湖水满是臭蛋壳味道。虽说还是那么清亮,波涛还是那个波涛,但湖底的深渊不免有点让她心里发毛。
“我看都是一派胡言。”德尔美探着身子,从码头断了半拉的栏杆那边往下看。
别说猪造型的船了,就是一只猪都看不见,当然,那肯定不可能。卡布尼市民们最喜欢天鹅造型船,因为是纯电动的,还有主动导航,这种毫不费力的观光项目是受欢迎的。至于猪模样的船,是摇桨的,那还是行政中心大搞全民健身那会儿,统一让迪斯科技生产的,共配备二十六艘,放在东西两个湖里。
就从市民们的入园票价、游览总时长,以及生活方式来看,这些笨头笨脑的划桨船显然是无人问津的。你绝不能为了“抓住一切时间搞体育锻炼”而让大家在湖里划船七八个小时,这些船又都加了额外的配重,操作起来极为不便。德尔美就看过有几个人为了把船划到指定码头吐了血,被公园管理处拿快艇拉走。
所以后来他们干脆写上“禁止任何人划猪……”,原因是“为了公民们的心血管健康”。
“换做是我,我也不肯弄一艘猪船来探索。”德尔美看着那些被铁索挂在岸边的猪们,一脸憨笑,瞅着她,仿佛诉说着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相比之下,鸭子造型船就靠谱得多。你只需要拿脚踩踏板,不用拿手硬是扳动那复合新材料的桨——为了保护环境,迪斯科技不得不把所有的桨都做成金属的,木头是绝不可能去用的。环保组织贴了成吨的传单,宣扬废弃木头桨,或是木板码头,以及减少纸张浪费。这间接导致公园关闭了两个码头,理由是“担心游客踩到木板码头对木质产生损伤”。至今这些告示还挂在门口的牌子上,德尔美险些笑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他们干嘛不修个桥通到湖心岛上去?非得划船?”德尔美在码头边上逐一“选美”,试着找到一艘看着没那么多划痕,或是写满“到此一游”的鸭子船。
当然,修个桥的话,游船码头还卖什么票呢?
一艘被拴在维修区的坏船,成了她最终的选择。颤悠悠地坐上去,踩着踏板,这不也没事嘛!与其说坏掉,不如说这艘船是被人给修错了:奶黄的船体,惟妙惟肖的小翅膀,可爱的尾巴造型,都挺不错,就是鸭头被人给安了个天鹅头,好像从什么童话故事里出来的似的。
任何影响市民们自拍的船,都是坏船。任何能让市民朋友们发社交软件上社死的船,都是坏船。任何在行政中心的人眼里看不过去的船,都该是坏船。
“铁面具她们看到我这样会笑死的。”德尔美暗自想着。“我坐在一只‘丑小鸭’上,妄图假装自己是一只天鹅。”可是这样好像也不对,德尔美一拍巴掌:“丑小鸭本来就是天鹅的呀!只是生在了错误的地方……”
“不对不对!我得赶紧划……啊,不是我得赶紧踩,那样好像也不对。”德尔美脚底下拌着蒜,手还在和大脑协调是要认真操舵,抑或是买下更多的糖豆,大脑则幻想着货柜中装满无数的草莓慕斯蛋糕。湖面暗淡无光,却总有潜望镜似的反光刺过来,在淡淡的雾气里,这些时有时无的光线就非常神秘。
“那里有什么东西?”德尔美感觉她的游览并不孤独。总有些个探测器之流在水下面转悠,当然她宁愿相信这是幻觉,这仅仅是她草率吃了些饼干,还在动物园后面因为气味刺鼻而吐了一口,所产生的暂时性缺乏体力罢了。
“我看我应该吃点东西,那些鱼为啥不浮上来让我抓住?”德尔美一边瞎扯着,一边从储物手环中取出一条没开包装的能量棒,矢德从应急物资里取的,还差几个礼拜过期。
“他们做得真好,我喜欢这些榛子仁和巧克力酱……”这条费米快速食品公司的可可棒,蕴含了一座原子反应堆的能量,却只有令人郁闷的十五厘米长。他们把榛子仁都塞在了靠近燃料棒头部的位置,每颗都细细加工成长棍状,大约几十个芯块被集中在前部。夹杂了焦糖和炼乳,每一口都有致密的链式反应。而巧克力酱细腻软绵,堆积在尾部,当你把燃料棒从堆芯里取出来,一直拉到最后,你便能品尝到最为诱人的部分,那也是它的精华所在。
“哈哈,马上就吃到巧克力酱啦!”德尔美正打算把最后一点一口吞下,某个让人恼火的物体狠狠地撞击另一侧船帮,可可棒顿时脱了手,“扑通”一声,掉进了毫无生气的湖里。
“我……”她气得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看是谁破坏了美好的下午茶。然而,啥都没有,如果这时有一条鱼躺在那儿,肯定会被德尔美直接切个几段。
每年有很多人把很多东西掉进湖里,在他们划船的时候。这两口湖从来都不缺那一茬巧克力棒,德尔美却像是被人抢了一百万的点数,连船都不想继续控制了。
“我的零食啊……”德尔美哀伤地看着深邃的湖水。“你死得好惨啊……你怎么就离我去了呢?”
一条瘦长的黑影在湖中一闪而过。
“天啊。”德尔美吃惊地看着黑影远去的方向。“三年没人管,这里的鱼都成精了吗?”
醒醒吧,东西成精是要扣点数的。自从文化与艺术管理司把所有的员工都换成了机器人和智能核心,一切作妖和成精的事情统统要扣除它所影响的人数对应的点数。再也不敢有谁把猪或是猴子写成一个人,就算写一些关于寿司的文字,也会被认为是一种“自发的卷动起身行为”,算作是紫菜有了生命,自己卷成了食物的样子。当然德尔美才不管这一套,她口中满是被电子程序禁止的修辞手法。
德尔美本来是拒绝这次任务的,从围墙那个令人发作了幽暗恐惧症的破口跳过来,是她发自内心的不情愿行为。青龙潭公园本该生机盎然、青山绿水、碧水蓝天、充满了你能在休闲胜地想到的一切词汇。但现在每个词都是个漂亮的讽刺,宣告了这座公园的破败。它们是生性自由的形容词,向着无限的太空逃去,暂且消失在银河的尽头。德尔美认为青山绿水是这里最为明显的贬义词,每座假山上光秃秃的脑袋和遍地的杂草垃圾,都反复提醒和加强这个词的另一面含义——水里肯定有什么东西,无论它会不会游泳,它都想让这个不会水的大女孩栽下去。
德尔美虽然不必担心像耗子一样落水又通电,但压抑得如同一整块过期果冻似的湖水,实在是粘稠而又黑暗。她认为这些都是这艘过于显眼的天鹅鸭子船所致,开始玩命地改变方向,用手划水,而不是用那个该死的锈住的舵板。她要接近人生的中继站,接近那个半边隐藏在迷雾中的游客码头,她早就看好了,那些奇怪的身影移动的时候带来的风,吹开了雾气,露出一些色彩绚丽的船身,那儿停着一艘真正的天鹅船。
它孤零零的,被人在靠近水线的位置涂了五种颜色。它被人拴在码头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但那些彩虹色又宣告了它的不一般,仿佛是刻意留给谁的样子。
在两船接洽的时候,德尔美攀着橡胶围边,翻身坐到那艘孤独的船里——没什么大不同,还是四人座,脚踏板还在驾驶员和他对面的人脚下,船是白色的,天鹅头长着天鹅的模样,眼睛有点掉漆了。中间的小桌板上没放着饮料和甜点,因为德尔美没有买,自然母亲也没有像当年那样坐在身边,也没有她那熟悉的体温和慈祥的笑容,但这再正常不过了——德尔美很快就摸到乘客席后面有一个手提箱,真皮的,有两道五位密码锁,早就锈烂了,箱子很结实,至少还没有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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