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来到那张小桌子前,清了清嗓子,用英语问道:“请问,您就是,那个日本作家吗?”他知道自己发不好村上春树英文的发音。
村上春树抬起头,看了一眼陈默,看似敦厚老实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很是值得玩味的笑容。
“抱歉,你可能是认错人了。”他的英语发音虽然流利,却带着日语特有的铿锵有力,说完,还好像是在作证明似的抱歉地低了一下头。
陈默点点头,村上春树的反应,其实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他不等村上同意,就坐到了他的对面,然后冲着老板说道:“请给这桌来一瓶啤酒,两个杯子。”
村上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是有些愕然,估计他想不到即使在加拿大,还能碰见自己如此死缠烂打的读者。
陈默拿着瓶子先是给村上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上,然后握着酒杯,开始自己自说自话一般的交谈。
“村上老师,我能叫您村上老师吗?我只会说日语老师这个单词,还是看日剧学来的,我的这个发音是对的吧?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中国人,我叫陈默,同时,也是您的忠实读者,您的作品我几乎都看过,当然您最新的散文集还没有翻译过来,我记得好像是猫头鹰什么的,很希望能够拜读。
第一次看您的《挪威的森林》的时候,我就被迷住了,确切地说,是深深地被迷住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小说也可以这样写,写得这么天马行空,肆意妄为,原谅我可能用词的不准确。个人我非常喜欢您写作的风格,当然,从翻译的角度看,林少华先生和施小炜先生的翻译,确实也是有如神助,您的小说和散文,可以说,让我重新燃起了写作的热情,我想我现在依靠写作为生,和您和您的作品还是有不小的关系的。我最喜欢您那本《当我跑步时,我在谈些什么》,所以我想,您来魁北克,这次应该就是参加马拉松比赛的吧,我是和我的朋友来加拿大自驾游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有时候觉得世界真是奇妙啊。说起马拉松,我也很喜欢您在《悉尼》那篇散文中关于抱考拉的描写,每次读都会会心地一笑,而且,我也读过您的那篇《永远站在蛋的那边》,读完之后,对您的勇气实在是钦佩不已,您的名言诸如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正如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还有痛苦不可避免,而磨难可以选择之类的我也都记得很清楚,我正在看《刺杀骑士团团长》,觉得您现在写得更老到了,但是文字里年轻时的那股锐气和清新感却已经荡然无存了,想来,这应该也是属于无法避免的事情的一种啊,您的杯子空了,要不要再来一杯啤酒?”陈默说着话,拿起了凝满水珠的啤酒瓶子,他说得语速之快,语境转换之迅速,说话之前言不搭后语,让村上甚至都没有插话的机会。
村上春树等陈默说完一个段落,若有所思地看着陈默,有些无奈又有些饶有兴趣地问道:“对不起,您刚才说您的名字是叫做。。。?”
“啊,那个啊,我叫陈默,在英语里就是沉默的意思。”陈默回答道。
村上仔细地看了陈默一下,他的目光如同刀锋突然闪过,“您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和表现,可真是和您的名字不太一样啊。”
“我知道您是就想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在这里喝杯啤酒,我也知道我的举动多有打扰,不过我想,能和您这么面对面地交谈,此生来讲,可能是仅此一次的事情,我想还是把握一下,不管您是也罢,不是也罢,总之,我是把您当做我心目中最好的作家来看的。”
“我是不是村上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多重要,倒是你说你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我觉得你说的挺有意思,为什么你不说自己是一个作家呢?”
“我远远够不上作家这个称呼。我以为。”陈默连连地摇头。
“很好,”村上喝了一口啤酒,“这个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作家,未必每一个作家都明白这个职业的含义。”他停了一下,看着陈默又道:“你刚才说话的时候我正在想,只怕你会问到我写作有什么秘诀之类的事情,如果我真的是村上的话,应该如何回答你。”
陈默正色道:“这个问题,我应该是不会问的,作家是与天赋有关的,他们其实只是一群除了写作,别的什么都干不了的人而已,何况您已经说过,写作和跑步一样,本身是没有秘诀的。
“哦,是这样啊,难为你会记得这么多,”村上拖长了声音道,他喝了一口啤酒,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微笑了起来,那张时而沧桑时而天真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类似孩子般促狭的笑意,他的眼珠转了转,慢慢说道:“听你这么一说,写作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不过,你说村上春树的书影响了你,那我想请问一下,你知道哪些对你来说,还有影响的日本作家呢?”他一反刚才拘谨冷淡的样子,突然笑眯眯地看着陈默,陈默觉得这笑容,用中文的不怀好意或者心怀鬼胎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
陈默狐疑地看着村上,“日本作家我知道的不多,只记得中学时看樋口一叶的《青梅竹马》印象很深,还看过《平家物语》和《德川家康》,日本战国时期的书,打仗看得很热闹。如果我除了您之外,我还看得比较多的日本作家,印象中最出名也就是一两个人,我。。。”陈默正想去拿自己的挎包里的笔记本,用汉字写出那两个人的名字,只听推拉门发出一阵磕磕绊绊地响声,陈默回头一看,随着门口的铃铛响了两声,暖帘被人掀了起来,两个日本人的人走了进来。
第一个走进来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面貌清癯,花白的头发高高地向后梳起,两道粗黑的浓眉下,是一张浅笑清淡,安之若素的面容。老者穿着一件带有暗色花纹的深蓝色和服(和服的上衣称为羽织,下衣称之为袴),他的深蓝色羽织上,绣着两枚小小的白色家纹,陈默仔细看去,那家纹是一朵花瓣弯曲舒展的白色菊花。
跟着老者走进来的人,看着也就不到三十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身子如同旗杆一样挺立,睥睨一切地高昂着头,黑瘦的脸上双眼炯炯有神,目光凌厉,日式寸头的黑发根根倔强直立,仿佛刚刚修剪过的草坪,最奇特的是,他的右手拿着一把日本武士短刀,配着一把样式古朴的刀鞘,这把刀和他穿西装打领带的衣着,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拿着刀就这么走进来,却不让人觉得有丝毫的不妥,就好像他的人和他手上的这把刀,已经合为了一体,已经到了人如刀,刀似人的地步。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就连跟老板打招呼的声音也不一样,老者是微微欠身颔首,轻声细语地说道:“我来了,老板,您辛苦了。”
而跟着老者进来的人,只是把下巴简短有力地一点,算是打过了招呼。
两人径自向小桌子走来,看见村上都是一躬,然后见到陈默坐在村上春树的对面,又都是有点吃惊。
村上春树起身,伸手让两人入座,两人一边用日语和村上寒暄着,一边打量着陈默,拿着短刀的年轻人坐在陈默旁边,坐下时,他顺手就把刀放在了自己桌子的左侧,村上微笑着不知道和他们说了什么,两个人都一起把目光投向坐在一角的陈默,只见村上对陈默道:“刚才的问题,不知道您是否已经有了答案?”
陈默看了两人一眼,就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两个名字,然后把笔记本递给村上,村上看到笔记本上的名字,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地笑了起来,然后把名字给坐在身边的老者看,老者看过之后,也不由地笑了,他对陈默用英语说道:“谢谢。”
陈默很有些不明就里,但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这时那个年轻人拿过笔记本,看到上面的名字,突然大笑起来,他侧过头对陈默说了一句日语,然后很是肯定地点点头。
陈默觉得还是问一下比较好,他问村上道:“请问,你的朋友刚才说的话,是跟我有关吗?”
村上满眼的笑意,指着陈默写的第一个名字,“川端康成。”然后一指老者,老人含笑点头,然后村上指着陈默写的第二个名字,“三岛由纪夫。”然后指着陈默旁边的年轻人,说道:“他刚才说,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听完村上春树的话,陈默如同冬天被塞进了冰窖,夏天被扔进了烤炉,只剩下大张着嘴,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
三个人都饶有兴致地看着陈默吃惊得能塞进一个拳头的嘴,村上满意地笑着道:“能同时见道我们三个人可是很难得的啊,这个,你可知道?”
“可,这,怎么可能?!川端先生和三岛先生不都已经。。。?”陈默觉得自己恍若是在梦中。
“年轻人,”川端康成微笑着道,“能在离日本千里之遥的加拿大,知道我在中国还有读者,真是一件很欣慰的事情。”
“‘穿过县界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陈默对老者说道,“这是《雪国》的第一句,有时候在北京的雪夜,我还会记起这句话。”
“可是你们,你们怎么会。。。?”陈默还沉浸在对自己如同做梦一般的怀疑中。
“你不是在做梦,我们是在你面前活生生的人。”三岛由纪夫看着陈默道,他说话的声音沙哑粗粝,隐隐有着金铁交鸣杀伐之声。
陈默看着他们,突然说道:“如果,如果不是我做梦的话,在我面前,真的是你们三位的话,我想,我肯定是疯了。”
“说得什么话,你说我是村上,我就是村上,那我说他们是川端先生和三岛先生,你就是疯了?”村上招呼完老板送上啤酒,然后对陈默说道。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陈默连连摆手,“我是觉得我根本不可能和川端先生和三岛先生一起喝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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