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那天,根旺让儿、儿媳妇在家等着。日出一杆时,舅来了。大舅没在家,二舅是压镇的,自然是要来的;三舅是教师,懂得多,遇到麻烦事全靠他分析,也得来;四舅虽没来,但给哥说的有话:成去咧!有事叫我!他没来也带来了舅的威严!当下,俩舅背着手,板着脸;拿着舅的派头进了院。根旺把他们让进屋,递上烟。俩舅没看到外甥、外甥媳妇,才有笑脸,接了烟,坐在早已摆好的板凳上,问:“俺姐呢?”话音刚落,柳俊腰系水裙,一边在水裙上擦着手,一边崴着小脚进了屋,慈祥地看着弟弟的脸,说:“恁来啦?”俩弟弟赶紧站起来,恭敬地说:“可不!姐,恁坐!”柳俊说:“我不坐;给恁烧碗鸡蛋茶喝!”说着,崴过去,从后条几洞里拿出来几个鸡蛋、用水裙兜着,崴着小脚去烧茶。兄弟俩一直看着姐进了灶屋,才坐下,问姐夫:“他们呢?”根旺知“他们”是儿、儿媳妇,没说话,朝东、西套间一扬头,又朝院里往西拐着指了指。俩舅“嗯”一声,又问:“门里人咋还没来?”根旺说:“我去喊!”便出去了。俩舅起身走出去,站院里,看着房,议论着。
不多时,根旺领着仨人进了院。前头走的是九爷;大个、魁梧、国字脸、神色严峻——这九爷可不是一般人。解放前,家中有些田地,是得发户。临解放,九爷被土匪绑了票,藏在红薯窖里。土匪传话,说不拿钱赎就撕票。九爷大就这一个儿,卖了田地,赎回儿。亏得土匪绑票,九爷家解放后才划成中农成分。九爷在叔伯弟兄中排行第九位。从春光那辈论,称九爷。如今,他叔伯兄弟就剩他自己。他是门里辈分最高的人。门里有啥事,都得他管:比如分家、不养老,骂公婆再麻烦的事,只要他往那一站,没有解决不了的。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日他娘!不用赖!赖了我拿拐棍子敲他!门里人哪个不惧他、敬他?根旺分家自然是要请他来的——那俩人一个是春光二大;另一个是门里的识字人,会写分家文书。
舅认识九爷,比着姐夫叫他八叔,二舅赶忙上前笑着说:“九叔来啦?”九爷“嗯”一声说:“恁也来啦?”三舅掏出烟,双手敬给他。九爷用手挡着说“不吸”。二舅看着九爷的脸,说:“不吸烟好!能活大年纪!”九爷说:“活恁大弄啥!净叫小的看见不耐烦!”二舅“嗯”一声,说:“别说不耐烦,光恁门里有啥事,全靠你哩!”九爷“哈哈”笑起来,又一绷脸,说:“我就是那叫人不待见的人!”众人说着簇拥着九爷进了堂屋,谦让一番,九爷坐正座;俩舅在九爷两边坐。二大,识字人都坐了。这时,柳俊端来鸡蛋茶。根旺也慌着去端。二舅接过来一碗,放在九爷面前的小桌上,九爷虚虚地说:“恁喝吧!”大家面前都放了鸡蛋茶碗,晾着茶,吸着烟,说着闲话。喝罢茶,都沉默了;都知该办正事了。
九爷忽然沉了脸,舅忽然坐直了腰;二大、识字人都扔了烟把子。此时,外甥,外甥媳妇都在各自的套间和小屋里坐。东、西套间的人大气不敢出,想咳嗽也在喉咙里“呜呜”着。西小屋里的人也朝门口倾着身、伸着头、支着耳,听动静。这场面,就像大戏开场前:九爷是敲鼓板的,俩舅是拉头、二把弦的,外甥是演员,二大、识字人是打家活的。九爷不敲鼓板,舅不拉弦,那俩人不打家活,演员上不了场。
二舅看九爷一眼;见九爷点头,便喊:“恁都出来吧!”春光、春潮走出套间门口,拘谨地站在当门里,先跟舅打招呼说:“舅!您来啦?”俩舅“嗯”一声,算回答。俩人又看着九爷,说:“九爷!您也来啦?”九爷板着脸,“嗯”都不“嗯”,说:“恁俩找个地这儿坐吧!”俩人圆圈看看,桌子那是断然不能坐的。春潮靠门扇蹲那了;春光站在东套间门口;都勾着头,看着眼前的地。这时,根旺站起来,到西屋喊过来春晖。春晖看着大家“嘿嘿”笑,然后靠着另一扇门,蹲着。根旺蹲在西隔墙箔跟前,勾着头,吸烟。
停会儿,二舅扫仨外甥一眼,说:“今个儿俺来是给恁分家的。恁大、恁娘给恁把事办完咧,恁都能顾住自己咧;咱也别吵,也别闹,商商量量把家分开妥咧。”外甥们知舅说的是客气话,都木沉着脸,勾着头,抠着手指尖儿。二舅又说:“恁大、娘也没啥本事,就给恁置下恁些家业。咱分时,除了恁大恁娘的,散那,三一三剩一,分给恁!”说罢,看着根旺的脸,说:“哥,说吧!你要啥!相中的!只管说,你挑剩的,才是他们的!”那口气,硬得很,不容商量,说一不二,板上钉钉,句句透着舅的威严。要知道,此时,舅便是姐和姐夫的代言人、利益的争取者。老子跟儿争利益显得丑气,舅和外甥争不丑气,因为他不是为自己争。舅的话外甥是必须听的,他若不听,舅是可以打外甥的;再不然,娘百年后,舅拿捏外甥,叫尸体停在当门埋不了。
根旺看着二舅,说:“穷家,有啥挑的耶!我不挑,一根柴禾棒也折三截,分给他们。”二舅想想,说:“那中!”又想想,扭头问九爷:“那咋?咱就分宅子?”九爷说:“中!这是一大头。”
兄弟仨一听要分宅子,都扬起头,看着二舅。二舅吸口烟,吐出来,问春光:“你想要哪片?”春光说:“我想要书记西边那片,不过,想是想,还得听舅安排。”二舅点点头,又问春潮。春潮说:“我就要书记西边那片!”二舅心里一“咯噔”,说春晖:“你总不会也想要那片吧?”春晖“嘿嘿”笑着说:“二舅!你咋猜恁准耶!我也想要那片!”
一时间,二舅无语,夹着烟,捂嘴上,“噝噝”吸;三舅咂下嘴,皱眉头;九爷板着脸,绷着嘴,显得城府深;根旺叹口气,别了头;二大扭着头,直搔头皮,识字人扭着脸,牙疼似地“唏——”着,用一个指头上下滑着腮;灰白的烟气在屋里盘绕着。
停会儿,二舅说:“一片宅子三人要,神仙也分不公。”说着,问春光:“你说,咋非得要那片宅子?”春光说:“不是说那片宅子风水好吗?”二舅笑笑,又问春潮。春潮说:“俺哥生就的有福人。一福压百祸,他住再赖的地这儿也过得好。我不是好命人,想往个好地这儿,沾神仙的气儿,以后不受罪。”二舅没吭声,又问春晖。春晖说:“都说俺不精气,俺不是想住风水宝地,慢慢变精气吗?”众人都笑了。停会儿,二舅又问:“恁仨还有啥话说?”春晖抢先说:“要要好,大让小!”说着,看看春光,又看着春潮,说:“恁俩让让我,好吧!”春光绷嘴“哼哼”地笑得肚皮晃。春潮猛一声说:“都让你!还分啥!”春晖诧异地看着二哥,想:二哥家以往说话都是向着俺的,今个咋突然掰瓣啦?便沉着脸,说:“不让不妥咧吗!咋还——”
一语未了,只听一阵脚步声,众人朝门口一看,顿时沉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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