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卿刚离开厅,后脚谢惟便来登门拜访,看他样子,马靴和官袍上尽是尘土,一路上显然策马颇急,红菱将他引到花厅说话。
谢惟一落座,便挡开了红菱奉上的热茶,他顾不得喘气,张口便问起姨母是否知道东郊田的事。
“东郊田?”谢氏听来耳熟,但这些日她气虚体乏,一时间也想不起,府里有个管事姓敖,祖上也是替韩家干活的,老家就在东郊附近,这会儿一语惊醒梦中人:“夫人可还记得十六年前黄口大患,河工决口,东郊洪水泛滥?那洪水过去以后泥沙在洼地上冲出方面几里的平地,当时官府招人募资垦荒,得了两千顷的良田。”
这便是东郊田的来由了。谢惟点头,又问道韩园名下是否占有东郊田。
谢氏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她被这话提醒了——立刻将府里和庄子上的管事们聚起来核对,果然发现簿册上除了私田以外,还多了六十顷东郊田。
谢惟一听脸色变了,拍着大腿急道:“姨母这可要不得啊,快快将那些田土给清退了,不然大祸将至!”
要问东郊田是什么?韩家世代定居在许昌,凭着祖辈的积累,在郊外有不少田庄,这些田地有的是上传下来的祖田,有的是自己雇人垦荒出来的新田,还有一些生意买卖里头人家还不起债,拿田产来作抵押的;这些田都可以算是私田,在朝廷律法和官府政令的允许范围之内。可是东郊田却是名在官府下,租给私人的良田,本质上属于朝廷。
说白了,就是官田。
谢惟这次来正是为了这些官田,也就一个月前发生的事。
原来严冬一过,雪化冰消,那黄河两岸的春水暴涨,整个河工大堤有决口之危。朝廷看这态势,未雨绸缪,要屯粮预备救灾,否则到时候真发了水患就来不及了,须知断粮一日,便是上千条人命;于是着户部跟各地筹粮。
户部筹粮,头一个就是从两河的州郡就近抽调,于是豫州刺史蒋继和监御史隋芳都接到了朝廷的旨意。便施压在郡守卢陵头上。卢陵没办法,官田被当地的大户占了啊,他就要这些良田万顷的城中富户们出一些粮食。可是这些人精,占田的时候比谁都积极,要从他们嘴里抠出一点儿东西来,那简直要了他们的命,都推说冬天的存粮所剩无几,要等到一波春稻下去才能上缴出来,卢陵便叫他们捐点银子,全城两百多户官宦富贵人家,才挤脓包似的凑了五百两。
这五百两彻底把卢陵给惹恼了,这个月,他第二次下发政令,说不交粮食那就退田,竟然还率先把自家的私田给交了出来充公,还往朝廷上一折子请罪,揭发当地乱占官田之风。
谢惟在衙门办差,他率先听得风声,知道这折子一旦往洛京里一递,事态必然升级,急忙对卢陵一番苦劝,却吃了好一顿讥讽,卢陵冷嘲他道:“怎么,谢都尉才刚来许昌,难道也侵吞官田了?”
卢陵这个人虽然五十多了,但办事却像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最不喜欢圆滑处世,他一旦拧起来便会鱼死网破,谢惟知道这次事情不妙了,马上来给韩家报消息,让姨母家自查有没有占了的官田,尽快主动清退上去。
谢氏一听,冷汗便流到了后背。赶紧让负责田契的敖管事和账房先生把租东郊田的契约拿出来核对。
这一看,禁不住两眼一黑,谢氏哇地往前吐了一口血。大丫头红菱红绣都慌了,搀扶捋背地给主母顺气。
那田契上面明明白白地写明了官府组织开垦,租户出钱出人,享受东郊田的占有权利,时限明明白白写的是十年,已经逾期了六年。
谢氏立刻让敖管事下去办,赶紧将这六十顷逾期租用的东郊田退还回去。
毛妪不明白了:“官田又有什么关系,官府开东郊田不就是给人种的?县里分到田土的有百来户人家,咱们每年的赋税租子没少交纳,这么多田亩他们自己也无力打理,咱们替他们种的好好的,有功没有过呀。”
谢氏听得一个劲摇头。田亩是官府开垦的,就是官田,国家的田土财产,哪容私人侵吞?既然白纸黑字写了十年为期,那就按期退还,否则就成了侵占官田,虽说法不责众,可架不住落人口实,一旦被有心之人抓到把柄,那罪名可大可小。
敖管事拿了印鉴风风火火地出门,在厅前走廊撞了个小丫鬟一下,茶壶点心散了一地,他原着急没打算理,再往前去一段,不料在正院假山边上看见丫鬟婉清婉红迎面来。
这婉清婉红可是北院的人,敖管事急忙侧身一边打招呼,果然看见东北角的一扇角门里,秦姬和杭妪一人一边,搀扶着老太君进厅里来,二房的妇人翟氏和素娥紧随其后。
却见老太君神色不悦,避开了他的殷勤,直入厅里来诘问谢氏:“老身听说,你要变卖家中的田土,这是为何啊?”
原来,丫鬟香罗打扫厅里的时候把谢惟和夫人的话听了去,她是个小丫鬟不懂事,也不明白什么官田私田的计较,只知道夫人要退田。而她刚刚同二郎韩筹上回在后院幽会撞鬼被撞破,已被罚到柴房做了粗使丫鬟,一直想要找机会将功补过回到西院,于是便第一时间将听来的禀报了秦姬。
秦姬一听消息便怒了。她有两户娘家亲戚便租种韩家的东郊田,在那边田庄搭着房舍耕种,其间也少不了抠油漏租,因为是亲戚,所以府上结算的时候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可这回要退田,却断了他们的生计了。
秦姬觉得谢氏此举实在针对自己,怒不可遏,但碍于身份又不好正面和谢氏对抗,才把老太君搬出来。
老太君受那秦姬的撺掇,看上了东郊田里一块地,认为那是风水宝地,不肯让出去。
她素来也不喜欢谢氏,过去她最心疼大郎韩筹,结果大郎不幸没了,她迁怒于韩攻和谢氏,从来没有好脸色,此刻依仗长辈身份,谢氏一句,她便要责备三句,谢氏纵然有理,也不敢随意顶撞老太君,只得侍立一旁,当着一众晚辈的面听婆婆训斥。
好巧不巧,韩攻路过,他站一边问过谢惟,差不多知道来龙去脉,嗤道:“六十顷地,也不过一百五十石年成;为了这一百五十石粮,却要全家人触犯国法,侵占官田,判起来重则抄家流放,轻则……”
谢氏愠怒斥道:“你少说几句!”老太君脸色变了:“你,你说什么!”
韩攻一笑,眉目生辉道:“祖母别慌,咱们是一家人,自然有难同当;大不了卢陵查起来滚汤泼老鼠一锅端;届时在公堂上还要劳烦表兄帮忙求情,咱们愿意将那一百五十石粮捐出去,就是不知道贿赂卢陵够不够。”
他胡说八道一通,却把贪占田土的得利和危弊讲明了,谢惟在旁边心里又着急又滑稽,想笑不敢笑,十分的难受,用手擦着冷汗装模作样道:“表弟,快不要讲了。”
老太君听得,褶皱的脸直哆嗦。她虽然不喜欢韩攻,且心中对这个孙子积怨很深——当年她最疼爱的嫡长孙韩迟,十有□□是被他累死,可是她知道韩攻通晓律法,他的话最有权威。她摆起手,示意韩攻不用说下去,反口斥责那秦姬:“无知愚妇,险累死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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