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画猛地扑上去,抓住一名女子的手,又悲凉又愤怒地嚎哭:“叮当!你怎么就不管我了呢?我是你妈呀!人家骂我婊子,可我是你妈呀!你不能看不起我,不能不要我呀!”
周围所有的人全都愣了,泥塑木雕一般地看着这一幕,有人说:“这是谁?快把她拉走!”有人说:“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说:“啊?这个疯婆子是王主任爱人的妈?认错人了吧?”
入画被人拉扯着离开现场,她尖锐凄厉的声音固执地不肯放过大家:“我是这个女人的妈!你们看,她不要她妈了!她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好死!”混乱里,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说:“那不是张敏……”
入画猛地回头,四处寻找着那声音的来处,忽然,她鸡爪一般的手揪到一个人的衣襟:“谁说不是?我清清楚楚地认得我的女儿!!她化成灰我都认识!你说我女儿今天要来的……你让我来找她!”说着,她无力地松开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往下抹,“我想死我的女儿啦!!啊——!啊————!你们说我找到我的女儿就不会再被□□了——!我的叮当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我从小抱到大的啊——!啊——!啊——!”
这个时候,拉扯她的力量变大了,她没有办法继续停留下去,她被抓起,双脚拖在地上,忽然间,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长长的缝衣针,朝抓她的人手上狠扎下去。趁对方吃痛愣神松手之际,一头撞向了停在那里的汽车上!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叮当自始至终都在场。她清醒地知道,入画并没有认错人。虽然入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长短和别人完全没有区别,眼神也没有变化。但是,自己从来都没有一双大眼睛。相反,入画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自己眼睛太小,根本就没有办法和明铛比,一点看头都无。并且,入画最后不惜撞死在所有人面前,想必也是为了断绝他们的念头,不让人再拿自己的身世做文章。
叮当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虽然前后不过几分钟,但她却仿佛觉得过了一辈子。她脸上表情平静,还适度地保留了一点点好奇和不忍。她知道,一定有人就在这人群里,耐心地观察着自己,等待自己露出破绽。入画的前来,毫无疑问是被策划的结果。这也说明自己的身世目前并没有充足的证据,自己一定一定要稳住,否则就是活生生地辜负了母亲的性命。呵,这样的情形,在过去那些岁月中并非没有发生过——某个人,为了保护你,就在你眼前死去,而你只能做一个好奇的路人甲。但是,这样的情形又确实从来没有发生过——母亲,没有人想得到她会这么做。她应该有更充足的理由选择别的。呵,不能再想下去……一定要想点别的,嗯……想什么呢?想今晚的晚饭吃什么,或者,想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安排?对,不能走神,一定不能走神,王主任和他的爱人都需要安抚……
这一切,当叮当讲给小凤仙听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过了二十年。并且,叮当的叙述十分平淡,并没有也不打算还原真相。但是,小凤仙却可以想象当初的情形,一种又闷又痛的感觉硬硬地硬硬地压在胸口,不知该如何排解,不知该向谁宣泄,甚至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啊,它已经完全超越了她的经验和理解能力。
到底要怎样一个人才能承受住这些?才能在承受了这些之后仍然微笑着说:“何须惆怅近黄昏”?这个世界,呵,它可以坏到一个什么程度也许就可以好到一个什么程度。小凤仙躺在寂静的暗夜里,一直要到凌晨四点,才恍惚睡去。当她醒来,又想到了小军和小李,不由得产生了更多的敬意和自惭:他们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保护了燕飞,而自己却仅仅在红星宾馆前就被打败,就被逼出了人性中的小。优裕的生活是不是真的令人软弱自私?她想到了早年间看到的一张照片:1964年,上海红卫兵在老大昌食品店外贴大字报,那上面有一段话:“看看进出老大昌的是什么人?油头粉面,奇装异服,金丝眼镜,西装革履……一副资本主义的……”看看自己,再想想叮当和小李的装扮,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她几乎要忍不住用前些年在海外看到的,令当时的她骇且笑的,国内的某些报纸上的言论来批判自己:“这算不算资产阶级的软弱和腐朽?”
忽然,她悚然而惊——这真可怕。自己竟然这么想,真可怕。这种理论,这种想法一定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但是,它不对在哪里呢?难道不是吗?自己的耐受力、自己的精神境界是比她们差好多啊……
就在这个时候,小李到访。她带着大包小包,笑吟吟地说:“小姨,今天星期天,小军在家帮忙照顾奶奶,我过来洗个澡,可以吗?”
“可以,可以,完全可以。”小凤仙赶紧把她让进门,并且帮忙把包放在沙发上。说真的,要是没有红星宾馆的经历,她对这种到亲戚或者说朋友酒店房间去洗澡的举动多少会有不解甚至是排斥,但有了那一周的经验,她非但觉得是合理的,而且觉得是必须的,甚至立刻想到:“呀,昨天忘了让叮当也洗个澡再走。”并且,在她正自惭形秽地怀疑自身的当口,小李的到来差一点就令她感到荣幸了。
浴室响起哗哗的水声,小凤仙为小李沏了一杯茶,还找出了一些零食:瓜子、花生、炒松子。都是在酒店里的商店中用外汇券买的。她热切地想要招待好小李,似乎这样可以减轻一点关于“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的负罪感。然后,她又忽然有点担心:太隆重了会不会让小李不自在?会不会适得其反?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小李从浴室出来,还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呢,看到茶水和零食,高兴地说:“啊,小姨,你真是太周到了,我都要不好意思了呢!”看到她发自肺腑的笑容,小凤仙也开心起来,和她一起坐下,喝茶、剥花生。
小李的话不少,但是也并不咋咋呼呼,跟她说话很轻松。开始的时候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家长里短,说着说着就渐渐深入下去。当小凤仙再次表示自己没有坚持下去的惭愧的时候,小李说:“这不怪你,真的。你别想太多了。其实,有时候我也会烦啊……”她叹口气,声音沉了下去,“因为要照顾奶奶,小军一直不让我要孩子,这也没法要孩子……可是,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会有点怨的……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的时候,我……我有时候甚至会想,等奶奶走了就好了,就轻松了,就解脱了……”
小凤仙一愣,有点震惊,然后又是不忍,再然后,心头升起的,更多的还是敬意:小李所想,真真是人之常情。就算有过烦有过怨甚至有过一丝希望燕飞早点辞世的盼望,但她还是细心耐心地尽着她的责任,并且,严格来说,这还不算她的责任。这更加让人生出敬意——它甚至比那种未曾经过挣扎的尽责还要让人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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