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变成了小丑,麦灰是一种粉状颗粒物,有点儿象掏烟囱掏出来的灰点,擦在人脸上或身上,会留下擦痕,加上汗水的作用,就粘扑在人衣服上身上脸上,看一眼对方,会笑喷了,麦子堆到场上,要从捆麦个子的地方,拦腰铡断,铡麦的人,顺手扯下捆麦的草绕子,下半截硬硬的麦草,要丢掉,这样可以减少打麦的劳动强度,铡下的麦头,要放散放匀,放成大圆形,李宜义,贾云声、李建良就赶着牛拉的有齿轱辘,拉着近乎哭音的劳动号上,就那么人畜一起转圈圈,他们几乎要那样转上半天,通常是一天中最热时候开始,那号子声就是几个最简单的几个音符,却哼出撩人心魂断人肠的调调,“啊--啦--嘿---嘿呀啊啦---……”反复哼唱,因音律高低长短不同,韵味就从音缝中,掉落进人心里,格外苍凉,听一回想哭一回,这是对劳动的咏叹,三个男人,各有千秋,贾云声的哼腔,更加娴熟,他通常打着赤脚,轱辘碾压过的麦草,就软软稀黄,麦穗上的粒就掉在草里,连同潮湿都被压得蒸发掉了,散在空气里。
压上大一个多小时,贾云跃会让他们停歇下来,随便找个地方,扒扯开来,一小堆麦粒就露出来,他会盯着麦草,瞅上一会儿,如果觉得没压净,就要继续,如果差不多,就让他们卸了牲口,赶进牛栏,人工就动用铁叉,把草一遍遍抖开,叉不能挑得太多,太多包粮食,直到觉得差不多,把上面草挑空地上,剩下的是麦粮和粮食还有部碎草,要堆到一边扫净,堆出堆子来,还要专门辟出地方晾晒,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翻晒去潮,原来有些发泡发虚的麦子,晒过几个太阳,就变小变硬,贾云跃会蹲中间,扒拉出一点来,捧出一小捧来,吹去糠,放在嘴里咀嚼,然后扬扬手,对干活的人说:差不多了!负责扬场的是几个有经验的人,一人一堆分开,扬场是项技术活,我一直到2018年之前,都没有正儿八经学会扬场,会扬场的扬成一条线,不会扬场的扬成一大片,有时甚至落进没扬的堆子上,泼水一样,泼得到处都是麦粒,我家扬场,早先是我那不中用的父亲,父亲不在家,通常是我大呢陈兰英,再后来,就是我母亲,母亲之后是我妻秦氏,历史经过演变,我就因太笨,没有学会,不过到了2019年,土地全部被征或扭转,这项手艺就旁落了,到了我儿子时代,就已经失传了。
苍海演义成了桑田,人在时间缝隙变老变笨,当林兰香年界八十岁时,已经手不提篮,肩不挑担,不过还好,身体无恙,却活在一个人的寂寞里,儿和孙都有更多的事要做,没人再理睬她,那些和她一起经历过风雨的人,要么去世,要么搬走,她找不到她熟悉的人,我和秦氏要挣钱养家,通常早出晚归,没人搭理她,我和李子声是亲亲兄弟,却清淡如水,我曾经的无私奉献,成了过眼烟云,我母亲就轮流一家一月,就这样维持着。
张金梁那些天,日日打卡贾家沟,自从贾一茜默许他的格外关心,他就更加重视这个,他早已经盘算好,等水稻栽插完毕,就要旧事重提,男人一诺千金,要不然,拿什么取悦女人?但超强度的劳动,却迟迟不肯过去,除了生产队头头脑脑,大多数人在经历着一年一度的浩劫,炼狱般煎熬,那些天许多人睡不醒,通常早上天一亮,除了吃饭,就马不停蹄陷在里面,女人头不梳,甚至连脸不洗,焦黄的眼屎,干涩在眼角,黄金铺地,老少弯腰,连学生娃也不例外,他们除过上学,还有个麦忙假,一到晚上,一个个象土坷垃找不到床,漆黑的夜里,歪倒哪儿就睡着了,人困马乏,只有青蛙在浅浅的汪塘里,“古瓜面瓜”叫个欢,那些鸟也格外闹腾,生产队那些闲得蛋腾五侠的干部,却趁人熟睡,拱火弄夜饭吃,常备的菜是豆腐豆芽,样数虽少,却很丰盛,后槽坊的烧刀子必不可少,这种廉价的酒,是地瓜干或山芋干烧的,劲大味冲,对于这些统领庄稼的汉的人来说:这已经是神仙的享受了,为了不出事,每人限定半碗,张金梁通常不参加这些,李建玉贾云龙也排除在外,仅限于生产队,昏暗的油灯下,李宜忠意犹未尽,伸出舌头,吸咂碗,“要不再给你些?”有人提议,“不啦!这已经不错了,跟着我好好干,吃夜饭少不了你们的!”家里的女人摊成一堆稀泥,这会儿正在床上,打着猪一样的鼾,哪有精力折腾?所以这些男人,就忘我地在夜里偷吃夜饭,这在李宜忠时代,已经形成风气,时间点,通常是大忙时候,或是年底杀猪宰牛下汪抓鱼时,一年之内,十多次总有。
张金梁还不敢明目张胆靠近贾一茜,生怕被人看出来,所以通常四下转悠,石桂梅干呕不止时,李宜忠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惊骇:想不到黑小子李建彬寅吃卯粮,提前预支了青春,偷吃禁果,就大大方方走过去,“李建彬,可以哟,看见没有,出成果了!”
“管你屁事!”
“哼哼!地主羔子就是有办法:生米做成熟饭,这种套牢的办法不错!地主的孙子就是比普通人有办法,这看来种子早已经种下,只等秋收!”
“你再满嘴喷粪,我……”
“好好上车!这车要是再塌了,满地麦粒你就给我一粒粒拣起来,干什么怂活?”李宜忠再瞅一眼石桂梅,“赶紧的,照你这样磨洋工,那麦子得割到猴年马月?”
石桂梅到了自己身后,抓出一把有些滚烫的桑椹,就往嘴里放,抬头看见林兰香,就走过去,硬塞几个给她,“二嫂,给你几个!”
“是不是有了?”
“我也不知道:八成吧?”石桂梅一脸娇羞,这是晚熟的桑椹,它从小到大,有三种颜色:小时候青,长大些通红,熟了的就红到浓稠时就黑,这是一种近似野果子,我小时候经常象猴子攀爬到树上吃,被大蚂蚁蜜蜂蜇过,但那些蚂蚁和蜜蜂,很难幸免不死,包蜜蜂我最在行,通常用破棉絮和塑料纸为武器,里面棉絮,外面塑料纸,连同蜂窝揪下来,放脚下狠命踩。
“你吃吧?我吃不来红的,通常太酸!”林兰香说着,嘴里就淌清水。
“好吃!你吃!”石桂梅仿佛为了证明什么,塞四五个在嘴里,吃得如此甜,脸上挂着笑容,“很好吃的!”
“呀,老话说:酸男辣女,八成是个儿子!恭喜你!”
“有这么准?”
“麦子都圬头了,抓紧!”李宜忠双手卡腰,昨夜大约吃多,这会儿想屙屎,就往地外钻,大路那边,是密匝匝的芦苇,被风摇摆着。
“法海妒忌了!”林兰香笑着说,“我好羡慕你!”
“嫂子,努力努力,你也会有的,我记得那年,你不是……?”
“我知道,别说了!”她看着不远处长着伟人一样大脑壳的李建木正撅腚抱麦个子,心里荡漾一丝丝甜蜜,风还在撩拨着人心,田野上被刈割过的麦地里,躺着许多待运的麦个子。是的,《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那个瓦西里说,“面包会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难道孩子就不会有吗?他(她)不包括一切吗?她看了一下石桂梅,眼里闪出羡慕的目光,这对年轻人的勇敢,激发了她,属于她的孩子一定会有,而且不止一个,她坚信。
李宜忠那时正年轻,意气风发,能吃能睡,狗日的肠胃又好,吃青石都能消化(李宜忠语录),你看看你们拉个屎比生孩子都难!的确,他在这方面比别人强,去厕所,就和倒口袋一样迅速,只要那口袋绳一扯,屎蛋蛋就争先恐后往下掉,比羊拉屎都快。他前后不到一分钟,拉得快,因找不到揩皮股东西,而大费周章,树叶太小,想找几片蓖麻叶子,却没找到,只找到鸡蛋大小的土坷垃,擦得急,竟擦手上,他在一蓬茂盛的巴根草上擦来擦去,然后放鼻下闻闻:臭烘烘的,他兀自笑了,“挺好!”,芦苇下有水响,他跑下去,扒开一片,上面全是小蝌蚪,他驱赶一下,撩点水洗洗手,然后哼着曲子,上到岸上,再有两天,收割就可结束,他盘算着,栽完稻,就可以去八角楼那儿逍魂了,急得他左掌拍在右掌里,看着那些弯腰弓背的女人,舒一口气,“这些土鸡,跟凤凰没法子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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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麦子开镰那天起,到最终把麦子全部打完扬净,差不多要整整十天,这十天,几乎让人感到后怕,只要眼一睁,就要在地里劳作,一直到天黑透,通常人会口干舌躁,口角会无端端起疮,嘴皮被干破,甚至是嗓子红肿,超强度的劳动,让人感到生不如死,好容易有点小便,也象啤酒的颜色,人到了晚上回家,摇摇晃晃站不住,不死要脱层皮,人生之命太苦,堪比黄莲,六亿农民挣扎在大片的土地上,他们动用了最原始的力量,以人代替牲口,但凡能喘气的,几乎无一例外,饭吃不上,水也喝不好,仅靠镰刀和肩挑人扛,就是用头拱,也要拱到生产队社场上,人在那样时间里,人不如牲口。
记工员田家兴,就象枣核钉,两头忙,忙完生产队的,还要去渠西生产队,虽然不干体力活,也要深入一线,三大员那些天,也要骑着自行车各生产队转悠,遇到什么突发状况,三个人研究出个方案来,汇同驻队干部和队长一同解决,好在那时候人都是闷头干活,死撑活挨。
田家兴也不完全逃避姚翠萍,人多场合下,也会和她说一两句话,无关痛痒,姚翠萍通常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任凭污浊的汗水,打湿衣服,有时候田家兴晃糊,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女人,该说一两体己的话,他甚至有时要伸出手去,替她擦一下汗,下意识动作,会让他很不适应,我这是怎么啦?他时不时感到后怕,生怕哪天忍不住了,就暴露了,哆嗦的同时,他会在人堆里翻找王格扬,他明明知道:这事与王屁事不相干,可他就是有这种做贼的习惯。
“你喝水!”田家兴有时忍不住将自己泡了茶叶、只有半杯水提溜出来,站到姚翠萍身后。
“我不渴!你别来捣乱!”刀割在亮黄的麦秸上,咕哧咕哧响。
“我怎么成了捣乱的了?”
姚翠萍也不理他,丰乳抚在麦浪上,肥臀就一耸一耸的,那么圆润,伸手可摸。
田家兴意识混蛋了一下,欲望在灼热的阳光下哆嗦,性器在裤裆里摇曳,挑起紧绷的裤子,那一刹那,真想扑上去。
“田会!上来吧!”苗启文一嗓子,让田弹跳起来。
“好的!”他性意阑珊走回去,狂野的风,加速了麦子老成,扎煞的麦芒,象针,刺进人的精神和皮肉里,嗓子实在太干,近乎冒烟,不断反胃。
不远处刈割过地块,一个个对抱搂的麦个子,躺了一地,看看,会叹一口气,这么多活要什么时候才能干完?眼是孬蛋,手是好汉,夕阳跌落时,那些割下的麦子,纷纷被装车拉走,土地就荒凉起来。
田家兴通常这时候,会和苗启才交待一声,带着无限的遗憾,甚至是在人堆里,无限不舍寻找一下姚翠萍,顺带看一下王格扬,她和他没有关系呀?我这是干吗?贼人胆虚吗?别人是身体煎熬,他是心灵煎熬。如果他能果敢迈出那一步,也许会水到渠成,姚翠萍没有排斥他,到是他自己:犹豫不决!生怕事情做得孟浪,就丧失一个机会,他终于还是迈着拉纤的步子,走出地块。
“田会,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想就快刀斩乱麻!否则,就彻底放手,仨娃,做现成的爹不易,娶到了家里,还要再生娃,至少四个,肩挑手拉,实属不易,再说:你也不是喜欢吃剩饭的主,不能因为有过过去,就欠她什么似的,你还可以另辟蹊径嘛,一棵树上吊死?等不得吗?”苗启才拍拍他肩,“她的负担太重了!”
“苗队长,就此打住!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夕阳滴血,一头栽进沟里。
晚熟的桑椹,实在是大自然赐于人和鸟的丰果,整整一个多月,都可以吃到,酸和甜交替下胃,一如生活,滋味千般,还有一种特殊的桑椹,小时嫩青,熟透了嫩清夹杂着乳黄,个大味道更是上乘,大人和孩子皆爱,举手之劳,在食物匮乏的年代,它是一种极其廉价的食物,吃到嘴黑,摘到手软,偏爱是一种真爱,眼见得毕业季即将到来,李爱华的工作和升学问题,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那时真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要么考入大学,直接步入人生的辉煌,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第二步就是毕业以后,回到地方,或重考,或经过别的渠道:曲线就业,最终也能殊途同归,李爱华虽是地道的农村人,却从不吃桑椹,认为它是俗物,且提不到台面上,所以她看着妹妹们吃得香甜,却鼻子打皱,天地万物,不是万物皆可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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