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宇宙风》写了一篇关于鲁迅的学问的小文之后,便拟暂时不再写这类文章,所以有些北平天津东京的新闻杂志社的嘱托都一律谢绝了,因为我觉得多写有近乎投机,虽然我所有的资料都是些事实,并不是平常的应酬话。说是事实,似乎有价值却也没价值,因为这多是平淡无奇的,不是奇迹,不足以满足观众的欲望。一个人的平淡无奇的事实本是传记中的最好资料,但唯一的条件是要大家把他当做一个人去看待,不是当做“超人”。乃宇宙风社来信,叫我再写一篇,略说豫才在东京时代的文学的修养,算作前文的补遗,因为我在那里曾经提及,却没有叙述。这也成为一种理由,所以补写了这篇小文,姑且当作一点添头也罢。
豫才的求学时期可以分作三个段落,即自光绪戊戌(一八九八)年至辛丑(一九〇一)年在南京为前期,自辛丑至丙午(一九〇六)年在东京及仙台为中期,自丙午至宣统己酉(一九〇九)年又在东京为后期。这里我所要说的只是后期,因为如他的自述所说,从仙台回到东京以后,他才决定要弄文学。但是在这以前他也未尝不喜欢文学,不过只是赏玩而非攻究,且对于文学也还未脱去旧的观念。在南京的时候,豫才就注意严幾道的译书,自《天演论》以至《法意》,都陆续购读。其次是林琴南,自《茶花女遗事》出后,随出随买,我记得最后的一部是在东京神田的中国书林所买的《黑太子南征录》,一总大约有三二十种吧。其时“冷血”的文章正很时新,他所译述的《仙女缘》,《白云塔》我至今还约略记得,又有一篇嚣俄(今改译雨果)的侦探谈似的短篇小说,叫作什么尤皮的,写得很有意思,苏曼殊又在上海报上译登《惨世界》,于是一时嚣俄成为我们的爱读书,找些英日文译本来看。末了是梁任公所编刊的《新小说》,《清议报》与《新民丛报》的确都读过也很受影响,但是《新小说》的影响总是只有更大不会更小。梁任公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当初读了的确很有影响,虽然对于小说的性质与种类后来意见稍稍改变,大抵由科学或政治的小说渐转到更纯粹的文艺作品上去了。不过这只是不侧重文学之直接的教训作用,本意还没有什么变更,即仍主张以文学来感化社会,振兴民族精神,用后来的熟语来说,可说是属于为人生的艺术这一派的。丙午年春天豫才在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退了学,回家去结婚,其时我在江南水师学堂,前一年的冬天到北京练兵处考取留学日本,在堂里闲住半年,这才决定被派去学习土木工程,秋初回家一转,同豫才到东京去。豫才再到东京的目的,他自己已经在《朝花夕拾》中一篇文章里说过,不必重述,简单的一句话,就是欲救中国须从文学开始。他的第一步的运动是办杂志。那时留学生办的杂志并不少,但是没有一种是讲文学的,所以发心想要创办,名字定为“新生”,—这是否是借用但丁的,有点记不的确了,但多少总有关系。其时留学界的空气是偏重实用,什九学法政,其次是理工,对于文学都很轻视,《新生》的消息传出去时大家颇以为奇,有人开玩笑说,这不会是学台所取的进学新生(即新考取的秀才)么。又有客—仿佛记得是胡仁源—对豫才说,你弄文学做甚,这有什么用处?答云,学文科的人知道学理工也有用处,这便是好处。客乃默然。看这种情形,《新生》的不能办得好原是当然的。《新生》的撰稿人共有几个,我不大记得,确实的人数里有一个许季茀(寿裳),听说还有袁文薮,但他往英国去后就没有消息了。结果这杂志没有能办成,我曾根据安特路朗的几种书写了半篇《日月星之神话》,稿今已散失,《新生》的原稿纸却还有好些存在。
办杂志不成功,第二步的计划是来译书。翻译比较通俗的书卖钱是别一件事,赔钱介绍文学又是一件事,这所说的自然是属于后者。结果经营了好久,总算印出了两册《域外小说集》。第一册有一篇序言,是豫才的手笔,说明宗旨云:
“《域外小说集》为书,词致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特收录至审慎,移译亦期弗失文情。异域文术新宗,由此始入华土。使有士卓特,不为常俗所囿,必将犁然有当于心,按邦国时期,籀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所在。则此虽大海之微沤欤,而性解思惟,实寓于此,中国译界亦由是无迟暮之感矣。己酉正月十五日。”过了十一个年头,上海群益书社愿意重印,加了一篇新序,用我出名,也是豫才所写的,头几节是叙述当初的情形的,可以抄在这里:
“我们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因为这意见,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但做这事业,一要学问,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资本,五要读者。第五样逆料不得,上四样在我们却几乎全无。于是又自然而然的只能小本经营,姑且尝试,这结果便是译印《域外小说集》。
当初的计划,是筹办了连印两册的资本,待到卖回本钱,再印第三第四,以至第多少册的。如此继续下去,积少成多,也可以约略介绍了各国名家的著作了。于是准备清楚,在一九〇九年二月印出第一册,到六月间又印出了第二册。寄售的地方,是上海和东京。
半年过去了,先在就近的东京寄售处结了账。计第一册卖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册是二十本,以后可再也没有人买了。那第一册何以多卖一本呢?就因为有一位极熟的友人,怕寄售处不遵定价,额外需索,所以亲去试验一回,果然划一不二,就放了心,第二本不再试验了。但由此看来,足见那二十位读者,是有出必看,没有一人中止的,我们至今很感谢。
至于上海,是至今还没有详细知道。听说也不过卖出了二十册上下,以后再没有人买了。于是第三册只好停版,已成的书便都堆在上海寄售处堆货的屋子里。过了四五年,这寄售处不幸失了火,我们的书和纸版都连同化成灰烬。我们这过去的梦幻似的无用的劳力,在中国也就完全消灭了。”这里可以附注几句。《域外小说集》第一册印了一千本,第二册只有五百本。印刷费是蒋抑卮(名鸿林)代付的,那时蒋君来东京医治耳疾,听见译书的计划甚为赞成,愿意帮忙,上海寄售处也即是他的一家绸缎庄。那个去试验买书的则是许季茀也。
《域外小说集》两册中共收英美法各一人一篇,俄四人七篇,波兰一人三篇,波希米亚一人二篇,芬兰一人一篇。从这上边可以看出一点特性来,那一是偏重斯拉夫系统,一是偏重被压迫民族也。其中有俄国的安特来夫作二篇,伽尔洵作一篇,系豫才根据德文本所译。那时日本翻译俄国文学的风气尚不发达,比较的绍介得早且亦稍多的要算屠格涅夫,我们也用心搜求他的作品,但只是珍重,别无翻译的意思。每月初各种杂志出版,我们便忙着寻找,如有一篇关于俄国文学的绍介或翻译,一定要去买来,把这篇拆出保存,至于波兰自然更好,不过除了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火与剑》之外,不会有人讲到的,所以没有什么希望。此外再查英德文书目,设法购求古怪国度的作品,大抵以俄国,波兰,捷克,塞尔维亚(今称南斯拉夫),保加利亚,芬兰,匈牙利,罗马尼亚,新希腊为主,其次是丹麦瑙威瑞典荷兰等,西班牙意大利便不大注意了。那时候日本大谈“自然主义”,这也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事,但所买自然主义发源地的法国著作,大约也只是茀罗培耳,莫泊三,左拉诸大师的二三卷,与诗人波特莱耳,威耳伦的一二小册子而已。上边所说偏僻的作品英译很少,德译较多,又多收入“瑞克阑姆”等丛刊中,价廉易得,常开单托相模屋书店向丸善定购,书单一大张而算起账来没有多少钱,书店的不惮烦肯帮忙也是很可感的,相模屋主人小泽死于肺病,于今却已有廿年了。德文杂志中不少这种译文,可是价太贵又难得,只能于旧书摊上求之,也得到了许多,其中有名叫什么ausfremdenzungen(记不清楚是否如此)的一种,内容最好,曾有一篇评论荷兰作家蔼覃的文章,豫才的翻译《小约翰》的意思实在是起因于此的。
这许多作家中间,豫才所最喜欢的是安特来夫,或者这与爱李长吉有点关系吧,虽然也不能确说。此外有伽尔洵,其《四日》一篇已译登《域外小说集》中,又有《红笑》,则与勒耳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契诃夫的《决斗》,均未及译,又甚喜科罗连珂,后来多年后只由我译其《玛加耳的梦》一篇而已。高尔基虽已有名,《母亲》也有各种译本了,但豫才不甚注意,他所最受影响的却是果戈里,《死魂灵》还居第二位,第一重要的还是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两个伊凡尼支打架》,以及喜剧《巡按》等。波兰作家最重要的是显克微支,《乐人扬珂》等三篇我都译出登在小说集内,其杰作《炭画》后亦译出,但《得胜的巴耳忒克》未译,至今以为憾事。用滑稽的笔法写阴惨的事迹,这是果戈里与显克微支二人得意的事,《阿q正传》的成功其原因一部分亦在于此,此盖为但能热骂的人所不及知者也。捷克有纳路达,扶尔赫列支奇,亦为豫才所喜,又芬兰“乞食诗人”丕佛林多所作小说集亦所爱读不释者,均未翻译。匈牙利则有诗人裴多菲山陀耳,死于革命之战,豫才为《河南》杂志作《摩罗诗力说》,表章拜伦等人的“撒但派”诗文,而以裴多菲为之继,甚致赞美,其德译诗集一卷,又唯一的中篇小说曰“绞刑吏的绳索”,从旧书摊得来时已破旧,豫才甚珍重之。对于日本文学当时殊不注意,森鸥外,上田敏,长谷川二叶亭诸人,差不多只看重其批评或译文,唯夏目漱石作俳谐小说《我是猫》有名,豫才俟各卷印本出即陆续买读,又曾热心读其每天在《朝日新闻》上所载的小说《虞美人草》,至于岛崎藤村等的作品则始终未尝过问,自然主义盛行时亦只取田山花袋的小说《棉被》一读,似不甚感兴味。豫才后日所作小说虽与漱石作风不似,但其嘲讽中轻妙的笔致实颇受漱石的影响,而其深刻沉重处乃自果戈里与显克微支来也。豫才于拉丁民族的文艺似无兴趣,德国则于海涅之外只取尼采一人,《札拉图斯忒拉如是说》一册常在案头,曾将序说一篇译出登杂志上,这大约是《新潮》吧,那已在“五四”以后了。
豫才在医学校的时候学的是德文,所以后来就专学德文,在东京的独逸语学协会的学校听讲。丁未(一九〇七)年曾和几个友人共学俄文,有许季茀,陈子英(名濬,因徐锡麟案避难来东京),陶望潮(名铸,后改以字行曰冶公),汪公权(刘申叔的亲属,后以侦探嫌疑被同盟会人暗杀于上海),共六人,教师名玛利亚孔特,居于神田,盖以革命逃亡日本者。未几子英先退,独自从师学,望潮因将往长崎从俄人学造炸药亦去,四人无力支持,遂解散。戊申(一九〇八)年从章太炎先生讲学,来者有许季茀,钱均甫(家治),朱逷先(希祖),钱德潜(名夏,后改名玄同),朱蓬仙(宗莱),龚未生(宝铨),共八人,每星期日至小石川的民报社,听讲《说文解字》。丙午丁未之际我们翻译小说《匈奴奇士录》等,还多用林琴南笔调,这时候就有点不满意,即严幾道的文章也嫌它有八股气了。以后写文多喜用本字古义,《域外小说集》中大都如此,斯谛普虐克的《一文钱》—这篇小品我至今还是很喜欢—曾登在《民报》上,请太炎先生看过,改定好些地方,至庚申(一九二〇)年重印,因恐排印为难,始将有些古字再改为通用的字。这虽似一件小事,但影响却并不细小,如写烏字下面必只有两点,见樑字必觉得讨厌,即其一例,此所谓文字上的一种洁癖,与复古全无关系,且正以有此洁癖乃能知复古之无谓,盖一般复古之徒皆不通,本不配谈,若身穿深衣,手写篆文的复古,虽是高明而亦因此乃不可能也。
豫才在那时代的思想我想差不多可以民族主义包括之,如所介绍的文学亦以被压迫的民族为主,俄则取其反抗压制,希求自由也。但他始终不曾加入同盟会,虽然时常出入民报社,所与往来者多是与同盟会有关系的人。他也没有加入光复会。当时陶焕卿(成章)也亡命来东京,因为同乡的关系常来谈天,龚未生大抵同来。焕卿正在联络江浙会党中人,计划起义,太炎先生每戏呼为焕强盗或焕皇帝,来寓时大抵谈某地不久可以“动”起来了,否则讲春秋时外交或战争情形,口讲指画,历历如在目前。尝避日本警吏注意,携文件一部分来寓属代收藏,有洋抄本一,系会党的联合会章,记有一条云,凡犯规者以刀劈之。又有空白票布,红布上盖印,又一枚红缎者,云是“龙头”。焕卿尝笑语曰,填给一张正龙头的票布何如?数月后焕卿移居,乃复来取去。以浙东人的关系,豫才似乎应该是光复会中人了。然而又不然。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不知道。我所记述的都重在事实,并不在意义,这里也只是记述这么一件事实罢了。
这篇补遗里所记是丙午至己酉(一九〇六至一九〇九)这四年间的事情,在鲁迅一生中属于早年,且也是一个很短的时期,我所要说的本来就只是这一点,所以就此打住了。我曾说过,豫才早年的事情大约我要算知道得顶多,晚年的是在上海的我的兄弟懂得顶清楚,所以关于后年的事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即不知为不知也。早年也且只谈这一部分,差不多全是平淡无奇的事情,假如可取,可取当在于此,但或者无可取也就在于此乎。
廿五年十一月七日,在北平。
附记
为行文便利起见,除特别表示敬礼外,人名一律称姓字,不别加敬称。
《鲁迅的青年时代》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小说网!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艺术与生活 吃掉我的哥哥(骨科 1v1h) 夜读抄 一只汉子翻墙来 泽泻集 开局被逼入魔宗,我直升天神境 知堂乙酉文编 木片集 让你当亡国之君,你却成无敌天帝 国服的无限流 药味集 谈龙集 无灵根照样修仙 帝少溺宠,隐婚甜妻不好惹 英雄联盟之王者荣耀 知堂文集 我在铠甲世界学修仙 九幽神剑诀 谈虎集 明撩诱哄,大佬的小可怜又软又娇
在以光和希望为主调的奥特曼世界里,变成了以邪恶为代名词的黑暗,红荼只想给自己唱一首凉凉。于是黑暗阵营里就多出了一个恐怖的二五仔。红荼虽然我是为黑暗,但我依旧向往光明。众boss这就是你吞我们的理由?醒醒吧!你是不可能变成光的!群号323474794调戏作者的,就不要来了已经够多了...
老何,管管贾无敌吧,又在疯狂带一个小鲜肉的节奏。你二大爷的,我哪里是带节奏,我是弘扬正能量提升凝聚力。你一个人工智能,口吐芬芳把一群人怼的瑟瑟发抖,抱团取暖,能不提升凝聚力嘛。何昱作...
年过28岁,还不是虚岁,进宫13年从没睡过康熙一次,穿成这么一个老答应,琳琅觉得自己可以跳过宫斗,直接进入养老环节了本文已开启防盗,比例40,跳着看的姑娘们得等上一天了,麻烦大家了onnos买足一半章数...
又名惊我把连锁火锅店开进了始皇宫里我有美食红包群火锅店经营人姜晩容刚走上扩店暴富之路,却一朝穿成被继妹和渣爹推出顶罪的同名小可怜。人在秦朝开局车裂罪名帮太后赵姬渣了始皇他爹姜...
家住玉华州城北豹头山虎口洞的黄狮精向来与人秋毫无犯,堪称西游记中最善良的妖精,最后却惨死于金箍棒下。后人皆称此乃西游记中的一大悲剧。然而,当这个黄狮精有了现代意识以后,又会给西游取经带来怎样的变数这个黄狮精又能否摆脱宿命呢...
预收拜托啦啵唧啵唧咸鱼跟班被f4盯上后穿书林岁寒穿成男频逆袭小说里的一个戏很多的同名炮灰,成就包括不限于肆意欺辱成长期的男主跟终极反派大哥抢继承权最后两边不讨好,下场凄凉。林岁寒穿后,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