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旭心中,早已把孙九当作了自己的一位亲人。听王麻子说事情尚有转机,休说是写一封信,即便是要他亲自跑一趟渔阳,也是千肯万肯的。当即出帐找来纸笔,准备托步校尉救人。待把墨沾饱了狼毫,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居然连步校尉的名字都未曾问过。
“步将军名讳单一个兵字,小老儿归家途中曾经打听过!”王麻子做事倒有几分眼色,见李旭提起毛笔迟迟不写,立刻猜到了他不记得步校尉的名字。另一边的张三叔闻言却变了脸色,如果李旭当日连对方名字都没问的话,交情想必也是泛泛。以萍水相逢的交情去求人家出头,恐怕步校尉不会有太多闲功夫。况且以虎贲铁骑校尉的身份去过问地方政务,本来也不能算作举手之劳的事。
李旭跟在徐大眼身后历练了这么久,早已不似当日出塞时那般毫无心机。见张三叔突然间冷了脸,知道他是为九叔的未来担忧。笑了笑,放下笔,低头从屋角的木箱子中掏出了一只玉樽摆到了桌案上。
“不知道这一只酒杯,可否让县令大人的火气小一些?”李旭一边继续修书,一边问。
“那,那,那自然会,会消,消些怒气!”张三叔被玉的颜色晃得两眼发直,结结巴巴地回答。他知道李旭在苏啜部地位不低,却万万没想到半年不见,一个懵懂少年突然间变得如此有钱。官场上的事情,向来是哪里不抹油哪里不转动。有这样一个玉樽送上去,甭说是买通县令放孙九一马了,就是买统郡守大人向县令施压也足够了。
“九哥就是太,太相信那些当,当官的!”王麻子吞了口吐沫,叹息道。一个玉樽,足够上百头羊的价。九哥如果去年不非和官府斗气,大伙分了玉樽,今后都可以回家养老了。现在可好,两匹马钱没讨回说法来,上百头羊又倒贴了进去!
“王叔,你的货全部折给我。明天一早,就麻烦您和徐家大伙计二人赶回中原去,把这封信交给步校尉,然后,用这只玉樽替九叔打点!”李旭放下笔,一边吹纸张上的墨,一边说道。
把九叔的救命钱交在王麻子手里,他实在不敢放心。但眼下也没有什么人可托,只好让徐家的伙计监督着王麻子行动。徐大眼和自己结义的事情,徐家的长者已经知晓。借着好兄弟这个靠山狐假虎威一番,想必伙计们也不敢不从。
这已经是明显的不信任了,王麻子立刻黑了脸。但他又不敢向李旭发作,只好强压着火气答应下来。李旭看了看对方的脸色,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人猜透,摇摇头,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您老放心,货物交给我来卖,绝不会赔本。我这里还有些金银,待您救九叔脱了难,我必然会感谢您的好处!”
说完,信手把自家存放金银的储物箱盖一掀,露出半箱子的黄、白之物来。
“为九哥尽力,也,也是应该的。你,你还小,这些钱应该,应该攒,攒起来,说,说媳妇!”王麻子的喉咙拼命移动着,话已经说不成句子。箱子里的宝石、金玉随便拿出几件来,都够他半生衣食无忧。李旭今日既然许诺了大伙分帐,将来当着孙九的面儿,即便是反悔,也会拿出一部分来虚应故事。而有了其中一、两件宝贝,谁还千里迢迢地在塞上吃这风霜之苦。找大城闹市盘个门脸,后半生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李旭又拿出了几件银器,交给王麻子作为路上的盘缠。喜得麻子叔眉开眼笑,把刚才的得罪之处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待敲定了所有细节后,王麻子收起了信和盘缠,抬手把两个跟班的年轻人拉到了李旭面前。
“这,这是老张和小老儿的犬子,您的两个侄儿,想,想在塞上讨口饭吃。拜托,拜托李,李大人照顾!”王麻子一边向李旭拱手,一边解释道。
“见过李叔!”两个比李旭大上好几岁的年轻人立刻下拜,一口一个李叔,亲热无比地叫了起来。
李旭早就注意到跟在王麻子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一直以为他们是张三叔和王麻子雇佣的伙计。猛然间大了对方一个辈份,登时闹了个措手不及。赶紧向旁闪身,一边伸手搀扶对方,一边连称不敢。
张三叔见李旭神色尴尬,怕他不肯收留。立刻上前祈求道:“李,李大人,小老二知道自己对不住你。可小老儿就这么一个儿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官府拉到辽东去。您,您就行行好,让他们跟着您在霫部混口饭吃罢!”说完,撩起衣服便欲下拜。
王麻子见张三说得凄凉,也冲上前屈膝下拜。李旭搀了这个,拦不住那个。只好硬着头皮把此事答应下来。如今他已经算个小财主,养活两个闲人也不费什么力气。况且有了这两个年轻人在,麻子叔替九叔奔走也会更尽心尽力些。
“我早就说过,旭子,不,李大人是个厚道人!”王麻子见李旭答应留下自己的儿子,眉开眼笑地说道。李旭当日为什么放着书不读而出塞从事贱业,他和张三叔早已推测了个清清楚楚。今年边塞诸郡已经开始大肆征兵,把孩子送到塞外躲避的确是小户人家的最佳选择。况且自己的儿子远比李旭机灵,人家能半年内飞黄腾达,自己的儿子数年后少不得也弄个富家翁做。
“犬子不懂事,还请李大人费心。你是他们的长辈,该收拾他们就收拾,千万别手软!”张三叔见得世面比王麻子多,说出的话也更有条理。
李旭知道人家赖定了自己,只好笑着把照顾两个年轻人的事情应了。五个人各怀心思地说了几句闲话,阿芸又进来添茶。张三和王麻子彼此用目光打了个招呼,站起来说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咱们不能再打扰大人休息,回去吧,明天好忙九哥的事!”
“明天一早,我会给麻子叔准备好快马!”李旭站起身,打着哈欠回应。不到半个时辰的交谈,竟然令他感觉比打了一场恶战还疲惫。
待毡包中又只剩下了阿芸和他两个,无力的感觉才再度从四肢百骸涌上心头。“官府没有那么差劲!”这是半年前九叔信誓旦旦跟他说过的话。当时老人还劝他不要留在塞外,待征兵风声过去后早日返回中原。可如今,王麻子和张三的后辈也跟着逃到了塞外来。中原那个家近期显然是归不得了。而苏啜部……想当日苏啜附离给俘虏割喉放血的情景,李旭浑身的毛孔就开始发紧。
“主人,您要安歇么?”阿芸将火盆向李旭的脚边挪了挪,怯怯地问。眼前这个少年并不像传说中般可怕,甚至在某些方面比草原上的男人还温柔,经历了昨夜一场风波后,她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但对方毕竟是她的主人,无论怎样温和的主人发了怒,对奴隶来说其伤害力都绝对不亚于一场暴风雪。
“睡吧!明天我找人给你起一顶毡包!”李旭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倒头栽于毡塌上。胸前被硬硬地咯了一下,才想起还有一封的家书尚没有读。借着昏暗的酥油灯光扯出信纸,他看见父亲那生硬亲切的字迹。这种家书历来都是一切安好之语,父亲和母亲即使遇到任何危难事都不会说出来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担忧。偶尔流露出几分思念的味道,也很快被要他闲暇时尽量多读些书的激励之语冲淡了。倒是对于孙九的遭遇,父亲和母亲都非常关心,一再叮咛李旭如果力所能及,定然要想尽一切办法。
“我一定尽早回去!”把信盖在胸口上,李旭默默地想。夜色已深,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酸痛,他却无法尽快睡着。野蛮蒙昧的苏啜部,对自己情深意重的陶阔脱丝,温馨却无法归去的家,交叠在一起,让他辗转反侧。
阿芸静静地卧在炭盆边,听着不远处那个少年的粗重呼吸。此人是苏啜部的大贵人,除了族长、个别长老外,全部落几乎没有任何男人比他的地位尊贵。这一点让初为奴隶的阿芸多少感到有些安心。按奚部的人生经验,跟在一个强大主人身后的奴隶远比跟在弱小主人身后奴隶安全,所以短时间内她不必再为自己的生命而担忧。但他太年轻了,年轻得根本预料不到眼前可能出现的风雨。如果不提醒他,将来自己难免也要跟着受很多牵连。
已经成为奴隶的阿芸不指望自己还能恢复往日的地位,只期待能平平静静地活下去,忘掉当日的那场杀戮,忘掉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阿芸,你睡着了么?”猛然间,毡塌上的李旭低声问。
“睡,没,没睡着!”阿芸的身体立刻僵硬起来,颤抖着声音回答。好心的晚晴夫人交给了她一个任务,同时,也给了她一个改变自己身份的机会。如果主人需要……
阿芸感到火盆突然热了起来,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燃烧。她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她不想掩饰身体的任何渴求。
“你,你恨我冲进你的部落么?”毡塌上,传来李旭的翻身声,还有幽幽地问。
“恨?”阿芸愣住了,热情立刻无影无踪。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样的话,脖颈上的奴隶铁圈已经剥夺了她恨的权力。从戴上这个铁圈那一刻起,她已经甘心接受长生天赐给自己的命运。
恨么?父母、兄弟、姐妹,无数倒在血泊和火光中的族人。梦魇一般的记忆中,一个手持弯刀的人,挥将族长砍于马下。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毡塌上传来的声音带着几分祈求,仿佛在期待着某个答案。
“这是草原上的规则,尊贵的附离大人!”阿芸擦了把嘴唇上的血,非常老到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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