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药店与当铺
鲁迅在三味书屋的事情,我所知道的是甲午至丙申(一八九四至一八九六)年这一段落,这里所说差不多也是同一时期,不过环境不同而已。前者是在书房里,后者则是伯宜公病中,鲁迅奔走于当铺和药店之间,所以定了这样一个题目。伯宜公生病前后经过三个年头,于丙申年九月初六日去世。他从什么时候病起,很难一句话断定,但略有年月事实可以稽考,因为甲午中国在朝鲜战败,伯宜公在大厅前同人谈论,表示忧虑,我记得很明白,可见那时还未卧病。其次是嫁在东关金家的小姑母于是年十月去世,伯宜公还去吊丧,而且亲自为穿着殓衣,更可知是健康的了。推测起来发病的时候当在冬季,他突然吐血,一般说是肺痈,即是现今所谓肺结核,后来双脚发肿,逐渐胀至肚腹,医生又认为臌胀,在肺痈与臌胀两样治疗之下拖了两年,终于不治。这中间也可以分出个段落来,大抵病初发时一时紧张,后来慢慢安定下来,虽然病势实是有进无退,总还暂时保持一个小康,到了进入丙申末一年,则是情势日益紧迫了。根据这个看法,可以对于三味书屋一节略作补充说明,即是那里所说多是甲午乙未的事,而这里则是以丙申为主,所以两者时期虽有重复,但这样看去又是显有区分了。
在伯宜公生病这个期间,鲁迅的生活是很忙的,一面要上书房,一面要帮家务,看病虽然用不着他,主要是去跑街,随时要离开书房,走六七里路上大街去。家中那时因为章庆在农忙时不能来,另外长期雇用了一个工人,也是章庆介绍来的,名叫潘阿和,有六十岁了吧。这是一个很老实的老百姓,但因为买东西有些不大“在行”,价贵还不打紧,重要的是货色差。因此只好由鲁迅自己出马,买得到好货色了,价格自然不会便宜,因为那时商人欺侮乡下人赚钱,同时恭维少爷老爷,也仍在赚钱,不过手段不同一点罢了。鲁迅上街最轻松的差使是给伯宜公去买水果,大抵是鸭儿梨和苹果,也有“花红”,水果店主日久面熟,便尊称他“小冷市”,这句市语不明白,问伯宜公才知道即是说“少掌柜”。不过差使不能老是那么好,自然也有些不愉快的,上当铺就是其一了。
现在的青年诸君中间,大概已经有许多人不知道这当铺是什么东西的吧,至于曾经进去过的自然更是没有了。据说宋朝以来,寺院里设有“长生质库”,算是惠民的设备之一,平民临时需用钱的,可以拿衣物去当抵押品,借出钱来,偿还时加上利息,过期不还自然就“当没”了,由质库变卖归本。后来这项买卖从和尚转到了资本家的手里,表面上仍说是“惠民”,实际是高利贷的一种了。这且不在话下,单只就它设备来说,也就够吓人了。它虽然也是一种行业,但店面便很特别,照例是一个坚固的墙门,再走过小门,一排高柜台,异乎寻常的高,大抵普通身材的大人站上去,他的眼睛才够得着看见柜台面吧,矮一点的便什么都看不见,只得仰着头把东西往上送去。当铺的伙计当初因为徽州人居多的缘故吧,一律称为朝奉,又是自高自大,依恃主人是地主土豪,来当的又都是穷人,所以显出一副傲慢的神气。用的“当票”也很特殊,票面原印有简单规则,大抵年久磨灭得几乎看不出了,只有店铺字号还可辨别,空白处写所当物品和钱数,又特别使用一种所谓当票字,极不易懂,比平常草书还要难,措词更怪,例如一件羊皮女袄,票上奇字解读出来乃是“羊皮烂光板女袄”,银饰则云低银,却记不起原来文句了。为什么这样说的呢?说它有意偷换,那倒也未必,实在因为怕负责任,说不定在保管时期皮袄霉脱,须要赔偿,预先说是烂光板,这就可以不怕了。只此一节也就可以想见当铺的不正行为,至于利息似是长年百分之十二,期限十八个月,到期付利息,可以改票展期。这在高利贷中间还不算很凶的一种,但那样欺人的气势就已叫人够难受的了。鲁迅家中虽已破落,那时也还有水田二十多亩,不过租谷仅够一年吃食费用,于今加上医疗之费无法筹措,结果自然只好去请教当铺,而这差使恰是落在鲁迅的头上,站在那高柜台下面是什么情形,那是可以想像得来的了。
鲁迅的别一种差使是跑药店。伯宜公的病请过好些“名医”诊治,终于诊断不出是什么病症,但总之是极严重的。家里知道这一点,因此不敢怠慢,找了绍兴城内顶有名的医生来看,经过姚芝仙何廉臣两位大夫精心应付了一年多之后,病人终于死了。我们也不能专怪那医不好病的医生,不过“名医”的应付欺骗的手段总是值得谴责的。鲁迅在《朝花夕拾》第七篇《父亲的病》中间,对于那些主张“医者意也”,说“医生医得病,医不得命”的先生们痛加攻击,很是明白,这里不必再来复述了。那文章里所举出来的珍奇的“药引”,有如“原配蟋蟀一对”啦,“经霜三年的甘蔗”啦,这实在是“卖野人头”,炫奇骗人,一方面也有意为难,叫人家找不到,好像法术书中教人用癞虾蟆油或啄木鸟舌头,缺了不能灵验,便不是他的责任了。水肿即是臌胀,所以服用“败臌皮丸”,这正是巫师的厌胜的方法,鲁迅拿清末的刚毅用“虎神营”去克制洋鬼子相比,这个譬喻虽是有点促狭,可是并非不适合的。他在哪一家药店买的“败臌皮丸”,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这大概不是常去的顶有名的震元堂,而是医生所特别指定的,与他有什么关系的一家药店吧。
一〇往南京
伯宜公于丙申(一八九六)年九月去世,鲁迅往南京是在戊戌(一八九八)年闰三月,这中间原是有一年半的光阴,还是住在家里的。但是我于丁酉年初即往杭州,看在狱里的祖父去了,到了鲁迅走后的戊戌年秋天才又回家,所以这一年半的事情我大部分不知道,不能另立一章来细说,只好摘要的来带说一下。
伯宜公没后这几个月里,家里忙于办丧事,鲁迅并没有余暇去买什么书,但是在第二年中却买了不少重要的,便是说与他后来的工作有关的书籍。单据我所记得的来说,石印《阅微草堂笔记》五种,王韬的《淞隐漫录》,都是继承以前买书的系统来的,新的方向有《板桥全集》等。这些普通的书他送到杭州来给我看过,但是在我回家之后,却又看到别的高级的书,不是一般士人书斋里所有的。就所记得的来说,有木刻本《酉阳杂俎》全集,这书在唐代丛书中有节本,大概看了感觉兴趣,所以购求全本的吧。有《古诗源》,《古文苑》,《六朝文絜》,正谊堂本《周濂溪集》,这算是周家文献的关系,张敦颐的《六朝事迹类编》则是仿宋复刻本,最是特别的则是一部二酉堂丛书了。这是武威张澍所刻的辑录的古书,与后来买到的茆泮林的十种古逸书同样的给予鲁迅以巨大的影响。鲁迅立意辑录乡土文献,古代史地文字,完全是二酉堂的一派,古小说则可以说是茆氏的支流了。二酉堂丛书还有一种特色,这便是它的字体,虽然并不完全依照“说文”来复原,写成楷书的篆字,但也写得很正确,因此有点别扭,例如“武”必定用止戈二字合成,他号“介侯”,第二字也必写作从厃从矢。鲁迅刻《会稽郡故书杂集》的时候,多少也用这办法,只可惜印本难得,除图书馆之外无从看得到了。
鲁迅往南京以前的一年间的事情,据他当时的日记里说,(这是我看过记得,那日记早已没有了,)和本家会议本“台门”的事情,曾经受到长辈的无理的欺压。新台门从老台门分出来,本是智仁两房合住,后来智房派下又分为兴立成三小房,仁房分为礼义信,因此一共住有六房人家。鲁迅系是智兴房,由曾祖父苓年公算起,以介孚公作代表。这次会议有些与智兴房的利益不符合的地方,鲁迅说须要请示祖父,不肯签字,叔祖辈的人便声色俱厉的强迫他,这字当然仍旧不签,但给予鲁迅的影响很是不小,至少不见得比避难时期被说是“讨饭”更是轻微吧。还有一件,见于《朝花夕拾》第八篇《琐记》中,便是有本家的叔祖母一面教唆他可以窃取家中的钱物去花用,一面就散布谣言,说他坏话,这使得他决心离开绍兴,跑到外边去。只是这件事情我不大清楚,所以只能提及一下,无从细叙情由了。
鲁迅于戊戌(一八九八)年闰三月过杭州往南京。十七日到达,去的目的是进江南水师学堂,四月中考取了试读生,三个月后正式补了三班,据《朝花夕拾》上所说,每月可得津贴银二两,称曰赡银。水师学堂系用英文教授,所以全部正式需要九年,才得毕业,前后分作三段,初步称曰三班,每三年升一级,由二班以至头班。到了头班,便是老学生老资格,架子很大,对于后辈便是螃蟹式的走路,挡住去路,绝不客气了。学生如此封建气,总办和监督自然更甚,鲁迅自己说过,在那里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来,“现在是发见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这乌烟瘴气的具体事实,并不单是中元给溺死的两个学生放焰口施食,或是国文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之类,还有些无理性的专制压迫。例如我的旧日记里所有的,一云驾驶堂学生陈保康因文中有老师一字,意存讽刺,挂牌革除,又云驾驶堂吴生扣发赡银,并截止其春间所加给银一两,以穿响鞋故,响鞋者上海新出红皮底圆头鞋,行走时吱吱有声,故名。这两件虽然都是方硕辅当总办时的事,距戊戌已有三年,但此种空气大概是一向已有的了。鲁迅离开水师学堂,便入陆师,不过并不是正式陆军学生,实在乃是矿路学堂,附设在陆师学堂里边,所以总办也由陆师的来兼任。不知道为什么缘故,陆师学堂的总办与水师学堂的一样的是候补道,却总要强得多。当初陆师总办是钱德培,据说是绍兴“钱店官”出身,却是懂得德文,那时办陆军是用德国式的,请有德国教官,所以他是有用的。后任是俞明震,在候补道中算是新派,与蒯光典并称,鲁迅文中说他坐马车中,手里拿一本《时务报》,所出国文课题自然也是“华盛顿论”而不再是论管仲或汉高祖了。矿路学堂的功课重在开矿,以铁路为辅,虽然画铁轨断面图觉得麻烦,但自然科学一部分初次接触到,实在是非常新鲜的。金石学(矿物学)有江南制造局的《金石识别》可用,地学(地质学)却是用的抄本,大概是《地学浅说》刻本不容易得的缘故吧,鲁迅发挥了他旧日影写画谱的本领,非常精密的照样写了一部,我在学堂时曾翻读一遍,对于外行人也给了不少好处。三年间的关于开矿筑路的讲义,又加上第三年中往句容青龙山煤矿去考察一趟,给予鲁迅的利益实在不小,不过这不是技术上的事情,乃是基本的自然科学知识,外加一点“天演论”,造成他唯物思想的基础。
鲁迅在矿路学堂十足的读了三年书,至辛丑(一九〇一)年末毕业,次年二月同了三个同学往日本留学,想起来该是前四名吧。这三年中我恰巧是在家里,到末一年的八月,才往南京进水师学堂,所以我所亲身闻见的事只是末了的五个月,因此所能清楚叙述的也就不多了。
一一东京与仙台
鲁迅等人由江南督练公所派往日本留学,原来目的当然是继续学开矿去的吧,可是那时官场办事前后不接头,学生出去之后就全不管了。留学生到了外国,第一要赶学语文,同时还得学习普通科学知识,因为那时还是科举时代,去留学的人们中间尽有些秀才,做得上好的八股文或策论,至于别的“西学”,全未问津,须得从头搞起,像鲁迅他们在学堂里学过几年的人乃是例外,实际上很是吃亏,因为他们不能单独补习外国语,也得跟着上班,听讲已经学过了的功课。鲁迅在日本头两年便是在东京弘文学院里,那是普通科,期限二年,毕业后可以升考各专门学校,或是要进国立大学,还得另入高等学校三年,即是大学预科。但是留学生中极少去求学问的人,目的大抵只在仕进,觉得专门学校前后五年,未免太长了,想要有什么速成的办法,于是市上应了需要就出现了许多速成班,期限一年两年,也有只是六个月的,用翻译上课,来的人很多,这末一来就把留学界搞得稀糟了。一般留学生又觉得五年的期间很短,一会儿就要回去,如果剪了头发,一时不能留得起来,所以仍多留着辫发,只把它盘起来,用制帽盖住。有些特别是速成班的先生们,像道士似的梳上一个髻,从帽顶上突出来,样子很怪,大家给它浑名云“富士山”,而且有的还从帽沿下拖下好些发缕来,更是难看。鲁迅当初也是留发的,但是他把“顶搭”留得很小,不多的辫发盘在帽子里,不露出什么痕迹。及至看见了这些“富士山”的情形,着实生气,这时从庚子以后养成的民族革命思想也结了实,所以他决心剪去了头发,从新照了一张脱帽的照相,寄给我看,查旧日记是癸卯(一九〇三)年二月间的事。
鲁迅在弘文学院的两年,平稳无事的过去了,只有一次闹退学,乃是全体的事情,不久也就解决。鲁迅普通科毕业后,考进了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他学医的动机在《朝花夕拾》中自己说过,完全是因为父亲病中受了“名医”的欺骗,立志要学好医术,好治病救人。本来在千叶和金泽地方,也都设立有医学专门学校,但是他却特地去挑选了远在日本东北的仙台医专,这也是有理由的。因为他在东京看厌了那些“富士山”们,不愿意和他们为伍,只有仙台医专因为比千叶金泽路远天冷,还没有留学生入学,这是他看中了那里的唯一理由。他在那里住了两年,刚刚把医学校的前期功课即是基础学问搞完的时候,又呈请退学,回到东京来了。
鲁迅最初在东京的两年,以及在仙台的两年,这四年期间我都在南京,所以他的事情我直接知道的很少,除了他写信告知的那一点,而那些并不都记入日记里,所以所存的也不多了。但是关于在仙台的这一段落,幸而他在《朝花夕拾》里写有一篇《藤野先生》,对于他离开仙台的事情有所说明,我们这里也就以此为依据。鲁迅学医的目的本是为谋国人身体的健康,其往仙台的原因则是讨厌在东京的留学生,可是到了仙台,也仍多有不愉快的事情。虽然教员中间有藤野先生的人,热心照顾,但也引起了同学的妒忌,有检查讲义和写匿名信的事。最重要的是在看日俄战争的影片,有给俄军打听消息的中国人,被日军查获处刑,周围还站着好些中国人在那里呆看。这给予了他一个多么大的刺激!那影片里的人,被杀的和看杀人的有着很健康的身体,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只有一个好身体,如果缺少了什么,还是不行。他想到这里,觉得他以前学医的志愿是错了。应该走什么救国的路才对,那是第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则是学医无用,这样就够使他决定了离开仙台的医校了。
鲁迅从仙台退学,长与医学告辞了,可是对于藤野先生的好意却总是不能忘记,不但在他书房里一直挂着背后题有“惜别”二字的照片,而且还在十多年后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收在《朝花夕拾》里边。一九三五年日本岩波文库中要出《鲁迅选集》的时候,问他选什么文章好,回答说一切随意,但希望能把《藤野先生》选录进去。据说鲁迅的意思是,希望借此可以打听到藤野先生的一点消息。可是没有能够达到这个希望,直到鲁迅没后,才得知藤野那时还是健在,在他的故乡福井县乡下开着诊疗所,给附近的贫穷老百姓服务。鲁迅的同班生小林茂雄(现在已是医学博士了)写信告诉了他鲁迅的事情,他的回信里有这么一节话:“我在少年时代,曾从来到酒井藩校的野坂先生,请教汉文,感觉尊敬中国的圣贤之外,对于那边的人也非看重不可。……不问周君是何等样的人,在那时前后,外国的留学生恰巧只是周君一人。因此给帮忙找公寓,下至说话的规则,也尽微力加以协肋,这是事实。忠君孝亲这是本国的特产品也未可知,但是受了邻邦儒教的刺激感化,也似非浅鲜,因此对于道德的先进国表示敬意,并不是对于周君个别的人特别的加以照顾。”照这信看来,藤野先生乃是古道可风的人,自然决不会泄漏试题,而且在小林博士那里又保留着一九〇五年春季升级考试的分数单,列有鲁迅的各项分数,照录于下:—
解剖五十九分三
组识七十二分七
生理六十三分三
伦理八十三分
德文六十分
物理六十分
化学六十分
平均为六十五分五,一百四十二人中间列第六十八名。仙台的同学们疑心鲁迅解剖学特别考得好,看到了这分数单,不禁要惭愧了吧。
一二再是东京
鲁迅从仙台回到东京,在公寓里住了些时候,夏天回家去结了婚。那时适值我也得着了江南督练公所的官费,派往日本留学,所以先回家一走,随即同了他经上海到东京去。自一九〇六至一九〇九年这四年间,因为我和鲁迅一直在一起,他的事情多少能够知道,不过说起来也实在不多,因为年代隔得久了,是其一,其次是他过的全是潜伏生活,没有什么活动可记;虽然这是在作后年文艺活动的准备,意义也很是重大的。
鲁迅最初志愿学医,治病救人,使国人都具有健全的身体,后来看得光是身体健全没有用,便进一步的想要去医治国人的精神,如果这话说得有点唯心的气味,那末也可以说是指我们现在所说的“思想”吧。这回他的方法是利用文艺,主要是翻译介绍外国的现代作品,来唤醒中国人民,去争取独立与自由。他决定不再正式的进学校了,只是一心学习外国文,有一个时期曾往“独逸语学协会”所设立的德文学校去听讲,可是平常多是自修,搜购德文的新旧书报,在公寓里靠了字典自己阅读。本来在东京也有专卖德文的书店,名叫南江堂,丸善书店里也有德文一部分,不过那些哲学及医学的书专供大学一部分师生之用,德国古典文学又不是他所需要的,所以新书方面现成的买得不多,说也奇怪,他学了德文,却并不买歌德的著作,只有四本海涅的集子。他的德文实在只是“敲门砖”,拿了这个去敲开了求自由的各民族的文学的门,这在五四运动之后称为“弱小民族的文学”,在当时还没有这个名称,内容却是一致的。具体的说来,这是匈牙利,芬兰,波兰,保加利亚,波希米亚(德文也称捷克),塞尔维亚,新希腊,都是在殖民主义下挣扎着的民族,俄国虽是独立强国,因为人民正在力争自由,发动革命,所以成为重点,预备着力介绍。就只可惜材料很是难得,因为这些作品的英译本非常稀少,只有德文还有,在瑞克阑姆小文库中有不少种,可惜东京书店觉得没有销路吧,不把它批发来,鲁迅只好一本本的开了账,托相识的书商向丸善书店定购,等待两三个月之后由欧洲远远的寄来。他又常去看旧书摊,买来德文文学旧杂志,看出版消息,以便从事搜求。有一次在摊上用一角钱买得一册瑞克阑姆文库小本,他非常高兴,像是得着了什么宝贝似的,这乃是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所作唯一的小说《绞吏的绳索》,钉书的铁丝锈烂了,书页已散,他却一直很是宝贵。他又得到日本山田美妙所译的,菲律宾革命家列札尔(后被西班牙军所杀害)的一本小说,原名似是“社会的疮”,也很珍重,想找英译来对照翻译,可是终于未能成功。
鲁迅的文艺运动的计划是在于发刊杂志,这杂志的名称在从中国回东京之前早已定好了,乃是沿用但丁的名作“新生”,上面并写拉丁文的名字。这本是同人杂志,预定写稿的人除我们自己之外,只有许寿裳袁文薮二人。袁在东京和鲁迅谈得很好,约定自己往英国读书,一到就写文章寄来,鲁迅对他期望最大,可是实际上去后连信札也没有,不必说稿件了。剩下来的只有三个人,固然凑稿也还可以,重要的却是想不出印刷费用来,一般官费留学生只能领到一年四百元的钱,进公立专门的才拿到四百五十元,因此在朋友中间筹款是不可能的事,何况朋友也就只有这三个呢?看来这《新生》的实现是一时无望的了,鲁迅却也并不怎么失望,还是悠然的作他准备的工作,逛书店,收集书报,在公寓里灯下来阅读。鲁迅那时的生活不能说是怎么紧张,他往德文学校去的时候也很少,他的用功的地方是公寓的一间小房里。早上起来得很迟,连普通一合牛乳都不吃,只抽了几枝纸烟,不久就吃公寓的午饭,下午如没有客人来,(有些同乡的亡命客,也是每日空闲的。)便出外去看书,到了晚上乃是吸烟用功的时间,总要过了半夜才睡。不过在这中间,曾经奋发过两次,虽是期间不长,于他的工作都有很大的帮助。其一是在一九〇七年夏季,同了许寿裳陶冶公等六个人去从玛利亚孔特(亡命的俄国妇女)学习俄文,可是不到半年就散了,因为每人六元的学费实在有点压手。用过的俄文读本至今保留着,鲁迅的一册放在“故居”,上边有他添注的汉字。其二是在一九〇八年约同几个人,到民报社去听章太炎先生讲文字学,其时章先生给留学生举办“国学讲习会”,借用大成中学的讲堂,开讲《说文》,这回是特别请他在星期日上午单给少数的人另开一班。《说文解字》已经讲完,民报社被封,章先生搬了家,这特别班也就无形解散了,时间大概也只是半年多吧,可是这对于鲁迅却有很大的影响。鲁迅对于国学本来是有根柢的,他爱楚辞和温李的诗,六朝的文,现在加上文字学的知识,从根本上认识了汉文,使他眼界大开,其用处与发见了外国文学相似,至于促进爱重祖国文化的力量,那又是别一种作用了。
在这两年中间无意的又发生了两件事,差不多使得他的《新生》运动变相的得到了实现的机会。一九〇八年春间,许寿裳找了一所房子,预备租住,只是费用太大,非约几个人合租不可,于是来拉鲁迅,结果是五人共住,就称为“伍舍”。官费本来有限,这么一来自然更是拮据了,有一个时候鲁迅甚至给人校对印刷稿,增加一点收入。可巧在这时候有我在南京认识的一个友人,名叫孙竹丹,是做革命运动的,忽然来访问我们,说河南留学生办杂志,缺人写稿,叫我们帮忙,总编辑是刘申叔,也是大家知道的。我们于是都来动手,鲁迅写得最多,除未登完的《裴彖飞诗论》外,大抵都已收录在文集《坟》的里边。许寿裳成绩顶差,我记得他只写了一篇,题目似是“兴国精神之史耀”,而且还不曾写完。鲁迅的文章中间顶重要的是那一篇《摩罗诗力说》,这题目用白话来说,便是“恶魔派诗人的精神”,因为恶魔的文字不古,所以换用未经梁武帝改写的“摩罗”。英文原是“撒但派”,乃是英国正宗诗人骂拜伦雪莱等人的话,这里把它扩大了,主要的目的还是介绍别国的革命文人,凡是反抗权威,争取自由的文学便都包括在“摩罗诗力”的里边了。时间虽是迟了两年,发表的地方虽是不同,实在可以这样的说,鲁迅本来想要在《新生》上说的话,现在都已在《河南》上发表出来了。
第二件事是编印《域外小说集》,这也是特别有意思,因为这两小册子差不多即是《新生》的文艺部分,只是时间迟了,可能选择得比较好些,至少文字的古雅总是比听过文字学以前要更进一步了!虽然这部小说集销路不好,但总之是起了一个头,刊行《新生》的志愿也部分的得以达到了,可以说鲁迅的文艺活动第一段已经完成,以后再经几年潜伏与准备,等候五四以后再开始来作第二段的活动了。正如《河南》上写文章是不意的由于孙竹丹的介绍一样,译印《域外小说集》也是不意的由于一个朋友的帮助。这人叫蒋抑卮,原是秀才,家里开着绸缎庄,又是银行家,可是人很开通,他来东京医病,寄住在我们和许寿裳的寓里,听了鲁迅介绍外国文艺的话,大为赞成,愿意借钱印行。结果是借了他一百五十元,印了初集一千册,二集五百册,但是因为收不回本钱来印第三集,于是只好中止。同时许寿裳回杭州去,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做教员,不久也介绍鲁迅前去,这大概是一九〇九年秋天的事情吧。
我写这篇文章,唯一的目的是报告事实。如果事实有不符,那就是原则上有错误,根本的失了存在的价值了。只可惜事隔多年,记忆不能很确,而亲友中又已少有能够指出我的遗漏或讹误的人,这是我所有的唯一的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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