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无以不叫人动容。强风急雨之中,周如水击鼓不停,扑面而来的冷风夹杂着雨水如刀般击刮在她的脸上心上,打得她的脸分外的疼。她一张小脸都冻得惨白,鼻中酸涩,浑身湿透却依旧不停捶鼓,长久的击打叫她手心泛潮,纤瘦的手腕微微发颤,却她不卑不亢立在鼓前,纤细渺小又异样的执着。
便就在这时,始终无甚表情注视着战局的王玉溪动了,看着尽数而出的魏军铁骑,以及远处几乎无人注视到的烟火,他的眼神淡淡,神色未明。须臾,忽的弯了弯嘴角,扭头地看向周如水,声音柔如春风,轻道:“阿念可累了?听首曲罢。”
说着,也不等周如水作答,他已走向了一旁。不知何时,战鼓之侧竟置了一面瑶琴。就见王玉溪在大雨滂沱中施施然席地而坐,白衣黑发,华贵雍容,宛如皎皎明月。须臾,他将瑶琴置于膝头,如是玉雕的纤长手指覆上琴面,偏头便朝周如水一笑,又道:“你既言不惧,便叫你瞧瞧,何为斯文屠夫。”
言讫,他便回过了脸来,遥望着魏军的战旗轻蔑地挑了挑唇,目光不复与周如水相视时的温润,冰凉冷厉至极,若是细看,直能如坠入万丈冰窟。
紧接着,在众人意料之外,王玉溪真在浴血厮杀的战场之上拨动了琴弦,便闻急促的琴声自他指下荡起,迅猛非常,急促非常。少顷,愈来愈急,愈来愈快,杀戮之气卷砸其中,叫人耳中嗡嗡,不寒而栗。
旁人多是诧异,周如水却是愣愣地看向了他,她不觉便放慢了擂鼓的动作,忍着泪的眼眸莹莹亮亮地望住他雨中弄琴的身影,忽的,泪如雨下。
他之坦然,便如此刻非是狼烟起,大难已临头,亦非是兵荒马乱须臾便有血肉飞溅的战场。好似他与她不过是在深秋的夜里遇上了一场疾风骤雨,他们无处可避,他便道:“听首曲罢。”如此一曲听来,灾夜亦成了良夜。
遭遇强敌,命在旦夕,她虽有九死而犹未悔的决心。却这一刻,她真想放下桴槌,不顾一切地去拥抱他。她真想窝进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后,她会执起长剑,与她周国的将士们一齐冲下城去,剥了魏贼的皮,削了魏贼的骨,叫他们血债血偿!
便就在这时,在魏津满不在意不屑甚至蔑视的笑声之中,因了王玉溪的琴音,魏军的铁骑竟是乱了。
不知从何时起,魏军的战马忽的不听了使唤,它们随着王玉溪的琴音奋首鼓尾,纵横应节,全不听使唤,更是处处漏出破绽,叫一众魏国骑兵命悬一线。却任凭魏兵鞭打也无力制止战马之癫狂,更随着琴音急促而起,那些个战马更是狂性大发,竟都生生将与它们朝夕相处的骑兵一个个甩飞在了地上。
一夕之间,局势颠倒,周军振奋,忙是乘起反击。魏津更被颠下了战车,他直是呲目欲裂,眼见铁骑溃败一片,锐气顿失,他如是芒刺在背,在一众兵士的护卫之中气急败坏地对着城墙上笑意淡淡的王玉溪喝骂:“王三你个脓包!尽使些下三滥!有本事提刀来见!孤敬你一条好汉!”
闻声,王玉溪却是冷笑,指下生风,真是斯文屠夫,弹琴杀人两不误。他目光冷冽,嗤了一声,“畜生便是畜生,愚不可及。”话音方落,便见城外二十里处烈火熊熊,魏军的营帐与军粮一齐陷入了一片火光之中。
紧接着,鹏城城内烟尘飞扬,金鼓齐鸣,旌旗飘飘,阵阵急促的马蹄声轰隆隆响起,整齐肃杀的朗喝声自城内传来。不多事,一个铁甲士卒策马狂奔而来,大声呐喊:“援兵已至!援兵已至!”随之,又有一众援兵士卒拉起弯弓冲上城楼,数百长箭如雨而下,刺啦啦直冲向魏津。
周军轰然,眼见援军已至,爆起了一阵欢呼之声,真是愈挫愈勇。魏军却是兵疲马废,再见营帐都陷入了火海,直是军心涣散,伤及元气,再无了战勇。真见大势已去,魏津气得呕出了一口血,忙是鸣鼓收兵,如是丧家之犬,哪还有方才的趾高气扬。
眼见魏兵如潮般退去,周国将士呼喝声再起,却狂喜之后,欢呼之声渐渐转为哭嚎之声。紧接着,不知是谁先吹起了号角,幸存的将士们自发地在战场上翻找起同袍的尸首,他们涕泪涟涟,异口同声在唱:“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青山处处,忠骨沉沉。吾之同袍,吾之手足。你便身死,亦是不朽!你之魂魄,亦乃英豪!
作者有话要说: 哎,壮烈了……
第171章孤光点萤
周军奋死守住了鹏城,振奋哭嚎。另一头,原是势如破竹的魏军却是丢盔弃甲如丧家之犬。魏津神情衰败,满目都是郁气,终于奔逃至安全之所,气得摘下兜鍪,一把就将它甩飞在地,瞳孔骤缩,怒问左右:“铁骑营都是做甚么吃的?难不成吾魏威名赫赫的铁骑军实是些名不副实的酒囊饭袋?王三那厮的琴音一响!便全都废了!”
铁骑营受创,左右亦是苦不堪言,均是狼狈不堪,有一瘦高小将先一步站出,为难道:“主上,正是因了那琴音。”
听他这般言,魏津直恨得牙痒,胸口滞闷,口中的血腥味经久不去,他瞪着那小将,双目赤红,喝骂道:“无稽之谈!难不成他王玉溪真会了妖法不成!”真这般厉害,如何只叫战马疯癫?怎的不叫他也疯癫了一劳永逸?他气上心头,虽这般骂咧诋毁,心中又有恐惧,只怕王三那厮真会甚妖法,那他真是无以应对。
面对魏津的喝问,那小将一脸的苦色,忙是伏跪在地,涩然道:“主上,您真不觉着那琴音耳熟么?三年前,太后寿辰,君上为表孝心,令调乐音坊至驯马司旁,命其训出一曲马舞,以显吾魏铁骑之威。后至太后寿宴之时,便有百匹盛装战马随乐而舞,它们屈膝衔杯赴节,倾心献寿,一时曾传为美谈。”说着,他看向魏津,小心翼翼地说道:“主上,今日王三郎所奏之乐,可不就是当日太后寿宴所奏之乐么?”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想至驯马司中的战马当年都曾自乐音坊中挑选受训,如此,再闻当日宴乐之曲便不由自主舞动开来,确是在情理之中。
闻言,魏津真是恍然大悟,心中复杂难掩,更不知是如何滋味了。谁能知,君父一腔孝心,竟生出了如此之大的纰漏。战马本惧火,如今宴乐一起便疯癫不受驯,又被王玉溪抓住了这把柄,可算是前功尽弃了。更调驯战马非是一朝一夕之事,如此一来,眼下铁骑营中的战马必将全数诛杀。重头再驯,又不知需要多少个年月!
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坡上踱步,铁骑营败在了根上,真是叫他焦头烂额。直直过了一会,他才回过神来,错愕又问:“那宴乐统共也只在太后寿宴上奏过一回,周国参宴者更唯有那短命的太子,王三那厮何能详知至此?”
暴雨瓢泼,夜色惨白,魏津不可置信的置问声中,众人皆默,方才那如妖如魔的情景,便是捉着了缘由,也不禁叫他们心中骇然。
静默之中,便见一老者自众人身后走出,他是魏军的军师,亦是魏津之师。他叹息着望了魏津一眼,颓然地说道:“三年前,他似是同夏太子同至的。”说着,他也不由感慨:“此曲甚难,有海水澎湃之调,亦有群鸟悲鸣之音,皆因此,君上才心无顾忌,将那乐师斩杀后只当已成绝响,再未放在心上。哪能知,三年前这王玉溪尚未及冠,只凭耳力,不过听过一回,便能将此曲奏得分毫不差。非但分毫不差,更又有了杀戮之气,得叫众骑癫狂。可见,他之琴艺冠绝天下之名实是非虚,更那见微知著算无遗漏的本事怕也无假。”
言至此,老者扫了一眼颓然的众人,叹息着问魏津道:“如今的鹏城已不复来日,周国女君赤胆胜男儿,援兵又至,更有了他王三的相助。津儿你道,失了铁骑的咱们,再要拿下鹏城,还有几成的把握?”
冷风肃杀,听及此问,魏津的面色愈发铁青,面皮紧绷,硬压下心中的狂怒与颓丧,咬着牙,慢慢地说道:“夺鹏城本非唾手揽入囊中之易事,如今多舛,才有来日之荣。”说着,他便振奋精神,对左右道:“粮草烧了又如何,今夜咱们食马肉!”
另一头,桓淞方将桓冲的尸身遮掩在战旗之下,便不顾手臂上被长勾划拉出的伤口,拄着血淋漓的长剑冲入了城中。援兵的到来,实是解了鹏城的燃眉之急,更是恰到好处的鼓舞了士气,威慑了魏军。若非如此,以魏津之强蛮,断不会如此便撤兵。
他忍着痛大步迈入城中,却这一看,直是蹙起了眉头,满是血污的脸更是拉得老长。他只见,大雨瓢泼,城中根本未有甚么援兵,竟是一众老弱妇孺聚在城门后手举旌旗,脚踢锣鼓。不远处,更有一群倒吊在树上,惊慌之下以前蹄刨踢鼓面的家羊。便是他们作出了援军已至之假象,骗过了魏津,也骗过了他。
“这是?”桓淞呆了半晌,直是缓了缓心神,才沙哑地问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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