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只顾点头,然后又想起自己点头固皇子看不见,问了一声:“殿下难道想现在就去?”心里突然觉得松快多了。固皇子没象她想的那样消沉积郁,这比什么都好。哪怕他只是想去探访旧日故交,就算他想去再远的地方做更多的事情,阿福也只想拍手叫好。他母亲的死,贺小姐与司马小姐两位的病亡,并不是他的责任,没人有那个资格,把这断为他的罪,让他背负起来。就算是他自己,也不应该。韦府上阿福完全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又看到了宫外的天空,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了。这么说是夸张了一些,但阿福在进入皇城的时候真的想过,自己会在里面待十来年,甚至几十年,或许,一生都没有再从那里走出来的希望。是啊,走出来。被抬出来,丢出来,甚至……别的方式不算在内。车帘垂着,细细的纱帘可以挡住外面的视线,但是从里面看外面,却还依稀可见。街道,行人,熟悉的嘈杂的声音,车轮轧在青石道上。这里是内城,街道宽敞安静,没有阿福以前住的外城不一样。皇子出宫绝对没有阿福想的那样繁琐而艰难,固皇子只是对杨夫人说了声:“夫人通知一下郑内使,明天我要出宫一趟。”杨夫人大大的意外了,在她那总是波澜不惊的面庞上看到惊讶的神情,这种机会真是少之又少。不过可惜只是短短一瞬间,杨夫人就颔首应诺,问了句:“不知殿下想去哪里?”“去韦侍郎府上。”“是。”他们出宣平门的时候,阿福透过窗纱的帘子,朝远处看。天阴沉沉的,象是要下雨了。阿福其实很想下车,自己走路去韦府。但是她只能坐在那儿,看着外头。进宫才只一年吧?可是感觉象过了很久很久一样,外面的世界,象是另一个世界。这些嘈杂的声音,一瞬间象决堤的水一样把耳朵都灌满了。阿福抱着膝朝外看,半天都没舍得眨一下眼,佳蕙轻声说:“想家了吧?”阿福回过头:“佳蕙姐,你家在哪里?”“我不是京城人氏……也没有家了。”阿福愣了下。佳蕙淡淡的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不是征采进宫的。我很小的时候,家乡遭了水灾,家里人也不在了,转卖了几遭,后来被官坊的人收下来,再后来就在宫里当差了。你还有个家可想,我倒是不用。”阿福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有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得到的很少,可是其实,我们拥有的已经不少了。韦府离皇宫并不远,阿福在心里算着,也就一顿饭的功夫,他们的马车就到了韦府门口。固皇子扶着小宦官元庆的手下的马车。韦府的大门关着,佳蕙走过去站在固皇子身旁,站在马车另一侧的刘润过去叩门。侧门开了条缝,有人探出头来,刘润和他低声说了两句话。那人看了一眼马车,立刻转回头去喊了一声,片刻之后,大门开了。阿福本以为韦府的人是知道他们来的,但就这样看,似乎韦府的人全无准备,并没有周全的待客应对。快步从府中迎出来的,倒是他们的老熟人——韦素。固皇子的表现……和在太平殿时不同。在太平殿时,一草一木他都熟悉,连一块小毯子也不会改变放置的方位,桌椅器物更加不会变动,固皇子行走举止间,完全看不出他眼盲。但是现在是个新地方。虽然他的表现依然镇定自若,身上穿的那件石青色常服熨帖规整。不过阿福就是知道,他心里一定不象表面上这样踏实。讲不出理由,也不需要理由,阿福就是知道,并且十分笃定。韦素也十分惊讶:“你可真是……也不事先和我说一声。”“怎么?不欢迎我这不速之客?”“去你的!”韦素哈哈大笑,异常爽朗。看得出他的惊讶是真的,但是欣喜很快涌上来,取代了惊讶!他握着固皇子的手走进府门,他步子轻捷稳捷,走的并不快。固皇子抬起头,和他并肩而行。侍郎府的前厅是这时代典型的官宦宅邸的样式,回廊环绕,廊柱上的漆色已经旧了,转过影壁之后,眼前豁然开阔,有人正步履匆匆从正厅迎了出来。那是韦侍郎,阿福见过他。这人看起来四十来岁年纪,保养极好,穿着素青的袍子,阿福能看出来他一定是刚换上的衣裳。他形容清矍,阿福总觉得他和自己上次见他时有些不一样。当然,那天是晚上,在宫宴上,还是冬日,人人正装峨冠,比现在肿了不是一圈,而且宴会里那浮华的绚丽,大概多少也让人的形象看起来有些扭曲变形。固皇子坐下后,韦府的丫环端茶上来。阿福看着她们低眉敛容的恭顺姿态,可以看出韦府治家很严,丫环与家仆训练有素。阿福觉得大家都是同行,虽然供职的地方不同,但本质上是一样的。韦素笑嘻嘻的说:“上回你来的时候,还没这张案子高呢,一转眼这么多年了。”韦侍郎呵斥他:“说话没个正形。去,让人叫你哥哥回来。”又转头对固皇子说:“中午一块儿用饭,你还是不吃牛羊肉么?”对自己儿子横眉冷目,对别人家的孩子就变成慈眉善目了,这时代的人好象都是这作派……对了,固皇子是他外甥,这还算是亲戚。“去后头见见你舅母吧,她也总惦记你的,只是平时难得见一次面。”阿福觉得韦侍郎这句话大有水份,真想见的话,应该是可以见到的。总不会有什么人从中作梗不让他们相见吧?刘润他们留在前头,阿福与佳蕙跟随固皇子一起去了后宅,韦夫人看上去端庄秀丽,一点儿看不出象是有韦素这么大儿子的样子。阿福一想,韦素上头还有个哥,还已经成了亲,那也就是这说,这位年轻的夫人不久就要当奶奶了——她神态克制,虽然也激动,眼里有水光,但是仍然维持着端庄矜持的姿态,问起固皇子的日常起居,还让人取了两套衣裳来,都是日常的样子,料子手工都好,说是做给他穿的。走廊上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外头的丫鬟传报说:“大少爷回来了。”湘妃竹帘掀起,一个人大步进了屋。这人身上似乎带进一阵风来,存在感强的让人难以忽视。固皇子扶着椅子,缓缓的站了起来。他头发浓黑,身上还穿着玄黑的官服,脸上微微有些汗意,很英俊。和韦素相貌很象,可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韦素有一种风流倜傥的气派,看起来象是什么都不在乎。这个人却让人觉得端肃认真。“殿下。”他揖礼下去,固皇子声音听起来有些微微发颤:“免礼。”韦府下午饭之后,阿福她们被留在廊上,而固皇子和韦素韦启去了韦素住的院子。午饭时并没见到韦启的妻子,据说她身体极为不好,一步也不出屋,需要卧床休养。韦夫人身旁的大丫环陪着佳蕙说话,阿福招手叫刘润过来,两人站在花坛边。“昨天就想和你说来着。”刘润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布包,接过来,不用打开阿福也知道里面是什么。沉甸甸的,是阿福把自己的月俸兑成了两锭银——得说清楚,这时候大家习惯说的金,其实是铜。阿福也是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弄明白的,某某人起程离开京城去外地做官之类,亲友赠的程仪,两百金,听起来好多啊!其实呢,也就是铜钱,够个路费还有到了地方简单安下家来,租个住处之类,要是大手大脚的挥霍绝对是不够的。还有勾栏……咳,这个当然是听说的,当红的姑娘一曲百金,那也是铜……绝对不是一百两黄金。“怎么?没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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