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到岸,已至千岛瀛洲。几人下船时,洄悬双腿打着摆子,要不是观朝槿从身后顺手一推一撑,差点就能从船舷上就地滚下去。身侧玉扶疏用扇子盖住脸,长叹一声,没眼看。洄悬哭丧着脸:“师姐!我腿软!”观朝槿匆匆道,“忍着点,这附近有药郎随岸卖药,哎——就是你!”她忙跳下船去追那路过的小药郎,托住洄悬背心的手掌也随之挪开,洄悬自觉身后一轻,不由大惊道:“师姐!我站不住——”噗通一声,洄悬摔了个倒仰。玉扶疏路过,皮笑肉不笑,“呵呵。”半月前,执法长老玉扶疏出关,正逢十年一次的学考召开在即,宗主便让他带队前往瀛洲岛参加此次学考。琼海之上不可使用飞行法器,他们便从停剑山乘船一路出发。途经无穷无尽之琼海,偶尔遇上鲛人袭船,皆被玉扶疏一剑屏退。行船几日,最闹腾的刺头也过了新鲜劲,唯独观朝槿闲不下来,放风时与一只小鲛人相谈甚欢。鲛人天性痴愚,不通人言,只顾朝她笑,她一时恍神,险些被这鲛人拖下海中饱餐一顿。被洄悬尽心尽力拖上来时,观朝槿浑身都湿透了。闻风而来的玉扶疏叱她没心眼子,没心眼子无奈摊手,道,“师叔你是知道我的,与其被抓到瀛洲岛坐牢,我宁愿被鲛人抢去做压寨夫人!”一旁窥听的众停剑山弟子被学考荼毒已久,闻言纷纷热泪盈眶:“观师姐说得对!”玉扶疏道:“你们也知道她姓观?”观朝槿却笑道,“你们观师姐身在曹营心在汉。”“少看人间话本子。”玉扶疏屈指往她额头重重一弹,“玩物丧志懂不懂?”她捂着额头,为话本子辩解,“这叫劳逸结合。”师妹兰桡扶起洄悬。洄悬从没出过海,一出海就晕船,好容易将不省心的大师姐从鲛人口中拖抱上来,就地一倒,像条翻了白肚皮的死鱼。他脑子不太聪明,但对大师姐可谓是忠心耿耿,观朝槿好像终于良心发现,翻手将一颗不知从哪得来的珍珠抛给兰桡,嘱咐道,“磨碎成粉泡茶喝,可缓晕船之症。”兰桡将珠子对准日光,辨道,“这是鲛珠?”“对呀。”她狡黠一笑,眉眼弯弯,“我方才从那小鲛人身上顺手扯下来的。”众弟子恍然大悟,“哦——”“原来观师姐不是真傻呀?!”观师姐脸黑道,“我都听见了!”洄悬将这鲛珠视若救命稻草,可惜鲛珠粉省着喝也只够撑几天,等到船只即将靠岸,他早又晕了个千百回,站都站不住,很是昏昏欲死。观朝槿不靠谱,玉长老见死不救,最后还是兰桡将师弟双臂一钳一提,扶他下船。等到了地上,观朝槿也将药买了来,就水服过,这才算恢复正常。学考主办乃观家,如今到了瀛洲岛,却不急着去观家。瀛洲是以两座主岛和数千座小岛合称的仙岛,若能御剑鸟瞰瀛洲,便能发现瀛洲大体形似一副美人面,这与瀛洲的由来有关。观朝槿多年前曾在瀛洲生活,对此自然熟稔,此刻也承担起大师姐的职责,细细为诸人讲解:“曾经琼海上空无一物,没有岛屿也没有礁石,又时常狂风暴雨,大家都蛮烦的,但又不能不出海。直到后来有个姓游的渔民遇上海难,我忘了叫什么名字的神女听到他的愿望,摘下自己的头颅抛入海中,就变成了现在的千岛瀛洲。“再后来么,观家迁徙到了瀛洲,发现这里山清水秀,于是便在这里落地生根。现在呢,瀛洲由观家和游家共同执掌,岛上人烟稀少,除了世族和居民外就再无他人。所以在瀛洲有法会盛事时,他们就会请傍瀛洲而生的鲛女们化出双腿,好为他们招待远道而来的来宾。”洄悬福至心灵,“也就是说……”观朝槿道,“就是你想的那样。”弟子甲:“大师姐,鲛女漂亮吗?”观朝槿想了想,沉吟道,“私以为,不如吾剑。”弟子甲抚摸身旁爱剑,深以为然。弟子乙有点文化,“那,凡人话本子里食人害人的海妖就是瀛洲鲛女吗?”观朝槿无语,挥手赶他们散开。“少看点话本子,假的假的都是假的,瀛洲鲛人不吃人,吃人的是别的鲛,干什么不好偏要问这个,小心路边的鲛人听了揍你们这群狂徒一顿。待会就要去观家了,看看风景看看天,再不看就没机会了——”走在前方的玉扶疏负手轻嗤,“观家知道你这个没心眼子少主这么说他们吗?”
观朝槿朝他做了个鬼脸,玉扶疏侧首,向她瞥来一记眼刀。没心眼子兀自吓一跳,忙扭头招呼兰桡和洄悬来看风景。瀛洲千岛向来负有盛名,久居此地可洗涤体内杂质,就连鲛人也比别处鲛人更为聪慧开智,但瀛洲之景比之这些更为动人。观家自持世族风度,亭台楼阁奢华不显,却是销金烧银堆砌出来的稀罕奇珍。眼前仙宫便是他们日后将要住下的“照山波”,此处临近海岸,每晚都能在海滩边看见奇景“火星潮”,浪潮蓝荧,绵延不息,随潮水涨退明暗。若天地之间晦暗无灯,自有明月海浪来相照,堪称瀛洲一绝。兰桡看得很是入迷,毕竟是小姑娘,还是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现在仍是白日,天海一色,尚且看不出什么绮丽端倪来,瀛洲有鲛女,貌极美,可泣珠,趴伏礁石之上好奇观望他们这群难得一见的外来客。看了一会,有个年轻鲛女弓起身来,朝兰桡挥手示意,观朝槿见了,笑眯眯地将兰桡推往鲛女身边。鲛人见了她自是十分欢喜,忙从衣衫上扯下一颗鲛珠,不顾兰桡推拒放进她掌心,一个翻身有落回到琼海中去。鲛尾飘逸如烟、薄艳妖冶,像是一蓬宿于望帝台的琅嬛神云,兰桡将鲛珠收进芥子囊,有些茫然,“……这是什么意思?”观朝槿眯了眯眼睛,道,“没什么,鲛人一种表达善意的方式罢了——她很喜欢你。”洄悬惊道,“哇塞!”兰桡脸颊发红,感觉有点害羞。一旁看完全程的鲛女见了这副情态,嘻嘻哈哈抱做一团,一条蓝尾鲛人扯了扯观朝槿的衣袖,用蹩脚拗口的人言唤道,“小少主!”小少主回道,“你好呀——”她朝照山波比划了一下,神色天真无邪,“大少主他很想你。”“好吧,”观朝槿听完,先是一愣,而后才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他们来得早,离正式学考还有段时间,还能有几天放松。进了玉璧飞檐的照山波,鲛人所化的侍女也不便入内,众人各有各的去处。修真界男女大防不严,观朝槿看了看手中玉牌,朝兰桡微微颔首,一手揪住路痴的洄悬,将他拎去划分给他们的住处。两间小院比邻紧挨,一应物事俱全。观朝槿刚踏进院门,一个执事模样的中年男人便从中迎了上来,笑容可掬,十分殷勤。“少主……”“哎,等等等等——”观朝槿抓着洄悬后退一步,挖了挖耳朵,四处张望,“少主在哪呢?不好意思啊——”她说得急咬住舌尖了,听起来像是“报一丝啊”,“海风蛰得师姐眼睛疼,啥都看不见,师弟快替我瞧瞧!”执事:“……”洄悬信以为真,左看看右瞧瞧,“没见着啊。”执事扯了扯嘴角,一时无言。他觉着这两人里应外合唱双簧成心糊弄他,哪成想这位停剑山宗主的亲侄子,洄悬完美继承了来自小叔叔的健忘,是真没把他眼前这位大师姐和观家扯上一点关系——有一种脑干缺失的剑修的美。观朝槿见状轻抚师弟狗头,心中暗喜,觉得他十分有用,甚至很有些肃然起敬。师弟这不叫呆头鹅,应该叫大智若愚才对。执事没辙了。见她哥派来劝她回家的说客败走,观朝槿长叹一口气。谁知执事去而复返,笑容还悬在少主嘴角要落不落,气氛一时有点尴尬。执事就当没看见,叉手躬身道,“重璧台已为观道友备好,若道友有意,可随在下移步重璧。”“不了,不了。”观朝槿忙摆手推拒,重璧是她离家出走前在观家的住所,要是真去重璧落脚,明天观玉鉴就能让全瀛洲知道观朝槿青春叛逆期结束,丢下停剑山回了观家,光想想那个画面就——十分丢人!自觉丢人的观朝槿打死不从院落挪步,要她去重璧?于是很是贴心地提建议,“要不你们把重璧拆了迁到此处?要是人不够,大可去找我们停剑山玉扶疏长老,我们停剑山,拆迁——”洄悬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可是一流的!”“极好极好,不过呢,停剑山不干白工,怎么说要也这个价钱……”观朝槿兴冲冲给他算账,人间诗仙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瀛洲海客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吐出一个昧心天价,可谓十分缺德。执事心中大恸,十动然拒,“不了,不了。”“别嘛,”观朝槿据理力争,“反正不吃亏……”到底谁不吃亏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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