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他却无故旷考失踪
秋去冬来,玉露生寒,江都县衙草木黄落,景物日渐萧索。
李镜治理有方,县中人事民生井井有条,无需再忙。所谓日日平安日日闲,李镜整日在书房读书篆刻,已有半月无事升堂。他座位后头的墙上贴着张舆图,从长安回江都的官道被红笔描出,沿途各驿站、渡口都做了标记。
棋儿贪玩爱热闹,省试后免不了在长安城里耽搁几日;若左阁老抬爱,指点他在京中四处拜谒交际也是正常。因而李镜估算他回程的日期应在腊月十八前后,又怕他到期未归,自己徒生失望,心里便做了最坏的打算,只当他除夕当日才回;这样一来,他若在除夕之前到家,反而是个惊喜。
转眼已是腊月廿三,百姓家家试新衣、宰年牲,年味渐浓。李镜心里焦急起来,渐渐坐不住。他向来不沾俗务,从不过问衣食琐事,如今却不知该忙些什么好了,竟亲自跑去灶上,问厨子除夕接风宴的菜色。厨子不会书写,只得“风鸡烧鹅”、“醋鱼酱肉”的报给他听。听说有棋儿最爱吃的红扒蹄膀,李镜背着手点头道:“糖色浅上一层即可,太甜了不好。”
厨子一听乐了:“小的知道,棋小官人从前也是这般吩咐。”
李镜闻言丢了魂似的,呆呆在灶旁站了许久。
回到后堂,于哨儿正与常青凑头不知嘀咕什么。见李镜又皱着眉发愣,于哨儿上前拱手道:“明府,人说北边儿下雪了,路不好走。要不小的带几身冬衣,迎他去吧?”
李镜如梦初醒,暗骂自己考虑不周:“也好。你先往淮南府绕一趟,看他是不是先回我家里去了……”想想仍觉不周全,又吩咐道:“常青,你两人同去。一遇着他,于哨儿先快马回来报信。万一他冻着了、病了,得留个人照看着。”
常青道:“可明府身边无人侍应……”
“我这里不要紧。”
李镜一刻也等不得了,催促道,“你二人尽快收拾上路吧。”
二人得令立即回去打点行装,第二天一早便出城往北去了。
怕县中衙役们办事不精细,徐师爷临时把服侍自家夫人的婆子叫来县里,照顾李镜起居。这老婢不到五十岁,手勤话少,做事干净麻利,人都叫她云姥姥。
腊月二十六这天,按习俗要洗晒炕被,云姥姥便将李镜床上铺盖抖开,预备换下来浆洗。却见被里裹着个小孩儿用的软枕,拎起来一股子汗邪馊味。
那是李棋留下的枕头,李镜夜夜抱在怀里睡,想得狠了便夹着它出出火。旁人闻着都发酸发臭了,他却觉得满是李棋的味道。这东西别人动不得,常青从来不碰。云姥姥自然一无所知,几下就将枕套拆开,还把里头潮成一坨坨的棉胎掏出来扔了。
夜里李镜上床找那软枕,发现它竟被洗过,新棉胎塞得鼓鼓囊囊,烤得暖烘烘的。他埋头嗅了嗅,清凉微苦的无患子味冲鼻而来,棋儿身上酸甜暧昧的气味荡然无存。李镜气得直蹬腿儿,酸水堵住了鼻子。那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快天亮时才终于阖上眼。
梦里他回到目送李棋出城那座山头。晨曦中,李棋乘坐的小车从他脚下山坳里经过时,他突然反悔,不愿李棋走了。
“棋儿!棋儿!”
他两手拢着嘴,冲山下放声叫道,“棋儿别走!回头吧!”
可李棋却听不到,小车仍渐行渐远;李镜提袍顺着山脊一路奔跑着,边追边喊,直喊得喉头嘶哑、满口血腥味,却眼睁睁看着那车载着李棋,消失在初生的一轮旭日当中。
李镜惊醒时一身大汗,满脸泪痕。云姥姥手抚他胸口,搀他坐起来,嘴里念叨着“镜哥儿回来”替他叫魂。李镜行端影正,从不惧鬼神邪祟,很少发梦魇。此时想起梦中怎么也叫不回头的李棋,他却莫名升起不祥的预感,胸口突突乱跳不已。
此后他便总做这同一个怪梦,夜夜暴汗惊醒。云姥姥为他求来符贴、符水,早早请上尉迟秦琼二公为他守夜,却于事无补。
临近除夕,心中期盼与渴望到达顶点,李镜日夜坐卧不安、饮食无味,真可谓度日如年。
腊月三十傍晚,后堂八仙大桌摆了满满的丰盛菜肴,却只李镜一人在上首就座。等到天黑,李棋仍没回来。李镜两手攥在一起抠自个儿手心,希望破灭之后,各种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恐怖念头排山倒海而来。
别是伤了、病了?叫人劫了?拐去卖了?棋儿手无寸铁、文质彬彬,一旦遇上凶蛮歹人,只怕连跑都跑不了几步。当初怎么就没叫个人陪着他去?
回想入秋时临行那几日,李镜也曾动过念头,想让于哨儿一路随李棋上京。可一来州府配了送考的专车,李棋出身微寒,带个随从怕招人口舌;二来李镜总觉得于哨儿对棋儿心思不纯,两人一路朝夕相对,万一生出些别样的情愫……倒不是他不相信李棋,只怪于哨儿为人轻浮不讲究,李镜想来想去始终不放心;又嫌常青性子绵软,遇事派不上用场,只得作罢。
如今想来,李镜不禁懊恼自责,因着这点儿毫无根据的阴暗揣测,害得棋儿孤独上路,冒这么大风险;棋儿若真出事,他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不知不觉就已守到深夜,满桌的饭菜李镜一筷子也没动。云姥姥劝不了他,便说要去请徐师爷前来作陪。大半夜的,哪能打搅别人家,李镜这才草草扒了几口白饭,吩咐叫灶上、堂下众仆都来入席,自己失魂落魄地回房去了。
进屋点起灯烛,只影儿面对冰冷的枕席,李镜只觉万念俱灰,颓然瘫倒在榻上。这时屋外响起喧闹人声,李镜瞬间惊跳而起,炮仗似的冲出门去。
回来的不是李棋,只有于哨儿与常青。两人夹带一身寒气,见了李镜先行跪拜之礼。李镜急忙拉起来问道:“怎么就你二人,棋儿呢?”
于哨儿扭头看看常青,垂眼拱手道:“明府恕罪,李棋他……怕是难找了。我俩担心明府挂念,先赶回来报信儿。”
原来,于哨儿和常青在淮南李氏府上扑了个空,接着便走官道北上扬州。才到第一站官驿,碰巧遇到一位南下走亲的青州举子。
于哨儿向那人打听,可曾在京里见过李棋这号人物。那人却说,省试当日,扬州解元缺考未到,几位同乡学子都称与他一同进京,怕他贪睡误了时辰,央求考官派人去客栈寻他。可直到傍晚考试结束,也没找到人;第二日主考直接撤了他的考位,从此再没人见过他了。李棋是本届年龄最小的举子,又是江都县首个“不问籍第”的考生,各地学子们都好奇他是何样人等,他却无故旷考失踪,引得坊间议论纷纷。
两人闻讯便觉大事不妙,这意思李棋明明顺利到达长安,却不知为何没参加考试,人也不见了。
常青心思缜密,怕消息有误,特意跑了一趟扬州学政衙门,找到那位解送李棋上京的车夫大哥。车夫笃定道,他将李棋送到长乐坊客栈,眼看着李棋拿了房,还帮李棋把行李包袱送上楼,这才离开。送考车一向只管去程,不管回程,车夫歇了一夜,第二天便打道回扬州府了,故而李棋在京中后来的遭遇,他一概不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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