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崔肃已不记得上一回同凌见微见面是在何时,又说了些什么话,这五年对他来说过于漫长,以至于他都忘记了曾经夫妻之间是如何恩爱,只剩下破镜重圆的执念挥之不去。阔别已久的再次重逢,崔肃险些没能认出凌见微来,原因无它,无论穿着打扮还是神态气质,都和从前判若两人,这令崔肃生出一种只有在面对同僚时才会有的危机感,他居然没办法单纯地将她当作女人来看待了。凌见微早过了长个子的年纪,在了了的影响下,她不再每日花那么多时间在梳妆打扮上,身上穿得是方便行动的衣服,头发束在脑后,脂粉未施,素面朝天,双眼炯炯有神,有种说不出的侵略感。见到这样的凌见微,崔肃手脚竟不知往哪放,凌见微随手一指:“请坐。”双双落座后,凌见微对崔肃微微一笑:“许久不见,崔大人气色不错。”崔肃勉强也露出个笑容,他凝视凌见微好一会儿,才略带几分忧伤地说:“……你变了好多,方才看见你,我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那你觉得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呢?”崔肃先是沉默,紧接着开口:“我只是担心你太累。”“累怎么了,这日子可比从前快活得多,至少没人倚老卖老在我面前耍威风,让我受委屈。”崔肃来之前想好了要跟凌见微说什么,真见了面,才知想好的全都做不得数,千言万语堵在心底,话到了嘴边,硬是说不出口。这倒不是因为他不爱了,对凌见微没有了感情,而是她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势,令崔肃感觉,对已经不是自己妻子的凌见微说那些情爱之语,是对她的一种冒犯。他只能低下头,唯唯诺诺应上一声:“从前,是我不好。”凌见微问:“你心里头不会记恨了了吧?”“没有。&ot;她笑笑:“和该如此,毕竟她是当朝太子,你为人臣,能认清楚彼此之间的差距,你比某些愚蠢的人,已好了不少。”崔肃愈发如芒在背,他感觉是这把椅子坐着不舒服,亦或是天气过于闷热,再不然便是自己身体有恙,否则怎么会有种想要夺门而逃的冲动?他明明那么想见她。“对了,我听说,最近你与你的夫人,闹得有些不愉快。”崔肃瞳孔骤缩,不知道如此隐蔽之事凌见微是如何得知,他勉强维持平静的姿态回答道:“并不曾有,想来是有人误传。”凌见微笑意不减:“我这里有个消息,不知你是否愿意听。”崔肃的旖旎心思早已消失不见,他谨慎地思考凌见微对自己说这些话的用意,而后道:“请讲。”“毛旌涉嫌通敌,证据确凿,不日毛家便将被抄,这应该无需我来提醒你,龚白桃虽不姓毛,却是毛旌的亲生女儿。”崔肃道:“怎么会?毛大人他——”他想说毛旌不可能通敌卖国,这并非是他信任毛旌的品行,而是此人根本没有这能力,而通敌卖国是要夷灭九族的重罪!凌见微说:“看来你也不怎么了解你这位岳父大人,你我之间也算夫妻一场,即便分道扬镳,依旧有些旧日情分,所以我才特意提醒你,希望你不要趟到这趟浑水里头去。”见崔肃露出震惊又感动的表情,凌见微的笑容缓缓淡去,她说:“无论你我曾经闹得多么不愉快,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你是了了的父亲,我不希望她失去你。”“夫人&ot;崔肃一时意乱情迷,竟忘了他们之间早已不是夫妻,凌见微听他这样称呼自己,片刻失神,后退两步,淡淡地说:“崔大人,你失礼了。”紧接着,她像是要掩盖什么,对崔肃说:“崔大人请回吧,你在我这里待久了也不好。”崔肃深深地望她一眼,低声说:“你若有事寻我,随时随地,吩咐一声便是。”凌见微未曾回应,他逼着自己不再留恋起身离去,想起她那冷淡却又压抑不住关怀的话语,心中不由得感到幸福,不管她再怎么变化,他们依旧深爱着彼此,只是暂时不能厮守。他不知道,自己走后,凌见微就拍了拍胳膊,掸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这时从后头走来一名青衣女子,虽打扮不起眼,却有种说不出的贵气,正是当朝皇后。反正也生不出儿子,皇帝踏足后宫的次数日益减少,后妃们乐意得很,大家都没孩子,太子又已站稳脚跟,彼此间没有利益冲突,自然合得来,皇后也沾了了的光,时不时换上便衣出宫来找凌见微,聊聊女儿聊聊生活,能说的话多了去了。她轻拍凌见微的背:“你真敢这样诓他。”“这可不叫诓,我说的都是实话。”凌见微一本正经的更正,“我既然想留龚白桃为我做事,自然得送上一份见面礼。”皇后问:“你知道她舍不舍得?我可没少见那些个骂娘骂爹的人,转头来就护得跟什么似的。”“她若是护着,那我大不了不要她,我是见她机灵有心眼才刮目相看,若分不清是非,那还是罢了。”说完,凌见微问皇后:“你今日怎地有空?”“我将宫中琐碎分摊了下去,总不能我一人忙得要死要活,她们天天聚在一起下棋打牌,给她们找些事做。”另一边,三日之内,龚白桃果真从崔肃手中拿到了和离书。崔肃对她说:“休书难听,外人得知了,难免要编排于你,既然你不愿再留在崔家,那便自行归家去吧,你的嫁妆也可以全部带走。”龚白桃忍住内心雀跃,问:“文若呢?”崔肃一怔,没想到她竟还想带走女儿,遂拒绝:“文若姓崔,是我的女儿,你不能带走她。”龚白桃也知道希望渺茫,可她还是忍不住抱有幻想:“万一文若愿意跟我走呢?我会好好照顾她,不让她吃苦受罪。”见她面容微白,崔肃想到凌见微所说,毛家不日将迎来大难,便说:“不行,我不会让文若跟你走,你我和离后,你是和离女,也不好归家,不如在外找个庄子暂住。”他委婉地提点龚白桃,希望她别往火坑里跳,祸不及出嫁女,只要她不回娘家,应当便不会受牵连。龚白桃没注意这些,而是继续问:“万一文若愿意呢?当初凌老板,不就是带了女儿离去?我是文若的亲娘,为何连问都不问她,就不许我带她走?”她这样坚持,崔肃只好道:“既然如此,我便将文若叫来,你亲口问一问,她愿不愿意同你走。”崔文若很快便来了,她心里爹还是天下第一好爹,所以进门先笑:“阿爹,你叫我做什么?”崔肃虽与龚白桃没有感情,可崔文若却完全符合他心目中女儿的模样,比起又冷又硬话都不肯跟他多说一句的了了,崔文若活泼可爱跟他还亲,崔肃是很爱她的。“文若,今日叫你过来,是我跟你阿娘,有件事想问询你的意见。”崔文若一听,连忙点头:“好,阿爹尽管说,是什么事呢?”因为她才五岁,崔肃怕她听不懂,也怕说得太直白会让孩子哭泣,所以选择了委婉一点的问法:“若是让你在阿爹阿娘之中选一个,你是选阿爹呢,还是选阿娘?”第一个被崔文若想起的母亲并非龚白桃,而是凌见微,但很快她便意识到崔肃说的是龚白桃,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跟阿爹在一起。”对龚白桃而言这个回答一点都不意外,就算天天把没有母女缘分挂在嘴上,不被女儿选择的时候,龚白桃依旧感到了深深的受伤,这父慈女孝的画面看在她眼中,简直比针扎还要让她难受。她情不自禁地呢喃:“文若,我是你娘,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生的。”崔文若听见了,但并不在意,她反问龚白桃:“没有阿爹,你一个人生得出我吗?”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龚白桃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整个人甚至有些站不稳、摇摇欲坠,崔文若想道歉,又拉不下脸,她只好安慰自己说这话没有错,崔肃疼她,连斥责都不带怒气:“不许这么跟你阿娘说话。”龚白桃眼睛疼,她别过头去,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渴望呼吸,她问得声音颤抖:“若是我跟你阿爹和离,你可愿意随我走?我不会让你缺衣少食,我会照顾好你——”“我不愿意。”崔文若打断她的话,转头扑进崔肃怀里,“我要留在阿爹身边,阿爹只有我了。”龚白桃这下连站都站不稳当,她踉跄了两步,勉强扶住墙面才缓解这种无力感,甚至于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没有母女缘分,没有母女缘分,没有母女缘分。她把这六个字翻来覆去的念,紧接着一个人影冲了出来,劈手扇了崔肃一记响亮的巴掌!邹媛红着眼厉声道:“子不教父之过,崔文若年纪小,我打她不得,既然如此,这账就算在你身上!”崔文若本就因龚白桃收留邹媛感到不满,如今见邹媛这个外人竟敢打自己阿爹,尖叫道:“你是坏人!你从我家离开!你走!我家不要你这样的人!”“我是坏人,那你就是个小畜生!”邹媛恶狠狠地盯着崔文若,指着崔肃鼻子道:“你的女儿养成这样,你这个当爹的敢说自己没有一点责任?”之后她又骂崔文若:“小畜生我告诉你,你爹是谁根本无关紧要,你是从你娘肚子里出来的,甭管她是跟哪个男人成亲,你都是她生的!你娘叫龚白桃,你就是不认也没用!有本事你割肉剔骨,以偿还你娘对你的生养之恩!”说完,她扶住脚步虚浮的龚白桃,说:“你哭什么,啊?龚白桃你哭什么?你跪得膝盖红肿满是淤血的时候你都不哭,你娘被活生生气死时你也忍得住,毛旌拿鞭子抽的你去了半条命,你还是没哭,你现在哭什么?你睁眼看看,是崔肃值得你哭,还是这个小畜生值得你哭?”“乌鸦反哺,山羊跪乳,畜生尚有感恩之心,你为一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哭,你的骨气呢?你的犟劲呢!”龚白桃听了,拼命咬牙,露出个古怪扭曲的笑容来,阿媛说得对,她不该哭,在崔肃跟崔文若面前哭,她就是自己作践自己。邹媛骂龚白桃骂得狠,自己眼睛却也一片通红,她真是不服气,真的。明明是母亲生出来的孩子,却那样向着父亲,那样会体贴、会心疼父亲,反过来还要责怪母亲这里不好那里不对,为什么?有些孩子在面对父亲时,简直像个盲从的奴才。龚白桃靠着好友终于站住了脚,她用手指拭去泪珠,对崔文若说:“既然你不愿意随我走,那从此以后,咱们之间的母女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说到这儿,她自嘲般笑了下:“我忘了,咱们之间,哪里有什么母女情分?”从来都是她在单方面付出,单方面努力,一厢情愿地想找到与女儿之间的症结所在,其实哪有什么原因,真要有,恐怕也是因为她是娘而不是爹,如果她是爹崔肃是娘,崔文若的态度兴许就会换上一换。“你跟你娘姓龚,她姓崔,她哪里配做你女儿?”邹媛非常厌恶崔肃,在她看来,一个五岁的孩子不可能恨娘恨到这个地步,她在崔家虽只住了数日,却能看出来崔文若对龚白桃毫无尊敬可言,甚至于这孩子把母亲当成一个不能被信任,却能予取予求的仆人,这种傲慢不知是从何而来,要说没人教,邹媛不信。崔文若那么亲崔肃,说崔肃在这其中什么都没做,可能吗?崔肃平白挨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但他真不知道女儿为何如此排斥妻子,龚氏嫁入崔家五年,上侍舅姑下恤仆从,但凡见过她的人,都认为她是一等一的好,可女儿就是不喜欢。崔肃也曾说过崔文若,可这孩子听不进去,他要是说多了她还烦得慌。龚白桃再不想在崔家久待,她拿了和离书,邹媛早已收拾好了行李,两人多余的东西一样没要,全程再没跟崔文若说一句话,相携离了崔家。崔文若默默地看着龚白桃的背影,她走得可真干脆,连头都不回,为什么呢?崔家这样不好,她才如此想要逃离?一阵恍惚中,崔文若又在龚白桃的身上瞧见了凌见微,她们两个人,有一种神奇的相似,得是多么狠心的母亲,才能抛夫弃子,离开家庭?为什么她的阿娘,都会离她而去,不再将她放在生命中的第一位?龚白桃性子犟,但从来不钻牛角尖,留不住的人就像手里的沙,越想抓紧越会失去,只是一时半会,她没法彻底割舍,眼前还浮现出崔文若幼时的模样。“……阿媛,那个孩子,其实从刚出生时便不喜欢我了。”邹媛正在给她倒茶,听到这话,手头的动作一顿。“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哪里对她不好呢?她为何总看不上我?”邹媛沉默一会,回答说:“有些人生来便是狼心狗肺。”“刚才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她确实应该喜欢崔肃胜过我,因为我也是靠崔肃才能活的,咱母女俩离了崔肃就什么都不是,崔肃比我厉害,她更喜欢崔肃,也是理所当然。”邹媛没应声,因为她也想起自己被迫生下来的那个孩子,跟崔文若差不多大,但跟她也不怎么亲。其中固然有她怨恨他的原因在里头,可那孩子,对冯无昇是言听计从,甚至有种讨好在里头,转了身面对她这个亲娘,又有种高高在上的架子。孩子会在心里,给父母分出等级高低,地位低的那个就会被瞧不起。龚白桃呵呵笑两声:“真好,做男人真好,我娘也不笨,却不能继承家业,只能找个男人入赘。我怀胎十月九死一生,女儿却选择她爹,不愿跟我。”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此时她们都意识到,有某种东西正在自己心中破土发芽,这东西大逆不道,有违常理,却是她们真正的渴望,蕴含着无数的不甘与怨气。凭什么?如果说从前横亘在龚白桃跟邹媛心里的是一座大山,那么她们就是凭借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将山石挖开,只余下最后一张薄薄的窗户纸,待灵光一闪将其戳破,她们便可脱胎换骨,寻回本性,找到真正的自己。凌见微派了人盯着崔府,所以龚白桃与邹媛一离开她便知道了,她还有点惊讶,没想到这两人行动力如此之强。皇后在她这住了一天,得知后挑眉:“没想到这两人,还真有几分骨气。”“这不是挺好的么?和离书都拿到了,我这就让人给龚白桃递个口信,让她这些日子先老老实实待着,等毛家被抄了再说。”皇后点头:“成,那我收拾收拾回宫去了,正好看看了了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凌见微很羡慕她能随时随地看见女儿,皇宫内院不是自己能随意进出之处,所以凌见微迫切想要拿到实权,再拿到入朝觐见的资格,凭什么五品官都能上朝,她的品级比他们高,却因为是女人,不配进大殿?“对了,见微,你那‘儿子’,得好好注意着些,我看他心思颇为浮动,恐怕不那么安分。”皇后意有所指,凌见微心领神会:“我知道,你放心。”送走皇后之后,凌见微唤来被皇后抓住的人,这人不是生面孔,是崔折霄院子里头的。下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瞧那模样,战战兢兢的,像是做了亏心事后的惶恐,“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请主人饶命!”“你奉谁的命?”下人紧张地咽口水,飞快抬眼看向凌见微:“是公子,公子说他不受您重视,因此才想与您多亲近,他说您院子里多了好些个人,怕是歹人威胁于您,这才命小的偷偷来查……公子是怕有人要对您不利啊,并非是有意窥伺您的**!”满打满算,凌见微接崔折霄来自己这儿也就两个月多一点,但他院子里的下人,居然已对他言听计从。早在崔家凌见微就知道这小孩不简单,手段不少,只是毁了容,未来算是葬送了,她便没有多在意:“去把公子叫来,就说我有事找他。”下人哆哆嗦嗦磕了个头去了,很快崔折霄到来,看外表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可凌见微知道他决不会满足于这短暂的安宁,这孩子野心很大:“……你想做什么?”跟聪明人说话,扯东扯西等于浪费口舌,因此凌见微问得开门见山。崔折霄道:“孩儿不敢。&ot;“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今日你能派人到我院子里盯着,明日就能对太子下手,你不敢?怕是敢得很吧。”凌见微对他向来不算亲近,却很是和气,也说过等他再大些便给他银子与铺子,让他分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但崔折霄心里那股子气始终憋着,上不去下不来,这是他的亲娘,为什么她对于这些年的错待,没有丝毫愧疚、丝毫心虚?她满心想着那个已经一步登天的千金大小姐,亲生儿子在面前却视而不见,连亨通书局都不肯留给他,而是送给了了,这让崔折霄怎么能接受?可他知道这话不能说,因此依旧保持沉默。凌见微见他如此沉得住气,暗自提防,要知道了了毕竟不是真正的皇帝之子,知道崔折霄真实身份的人,虽然已被崔肃处理干净,可保不准哪一天,崔肃就会说漏嘴呢?崔折霄不能留,越早处理越好,他若愿意安安分分也还罢了,可这显然不是个懂事听话的主。“我应当与你说过,亨通书局是我的产业,与他人无关。就算你是我儿子,亨通书局我还是想给谁就给谁,你我之间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请你牢牢记住这一点。”如此冷酷无情的言语,真是刺耳无比,崔折霄当场拳头一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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