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简道:“认。杨家多的是不肖子孙。我认定你了。”他三哥不听话,他六哥不听话,他有样学样,做个不听话的子孙,又能怎么样呢?他一身骂名,也不介意被自家祖宗再多骂几句。总之他就是想要和她一起。他尽力驱散方才一时不备而泄露的低落情绪,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哄着怀里这在多年后失而复得的姑娘。他仿佛是真的看到了那么一日,就仿佛这一切都能轻松过去,而将来真有那么一日似的。杨简低下头,有些爱怜地轻轻蹭了蹭谢惜的发侧,轻声道:“别怕,阿惜,别怕。宋既明一路护着你上京,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你把证据交给太子,太子是仁德圣明之人,都会一一为你查清的。别怕。”谢惜低着头,把眼泪都抹在他的衣服上,微微退开一些,待用手指将脸上泪痕都抹去了,才抬头看向他,道:“那你呢?”杨简回望她,伸手抚了抚她泛红的眼尾,道:“陛下急召我回京,我不能和你同行了。不过,来日你我都在上京,不怕不能相见,是不是?”谢惜听到这句话,又有些想哭,只是咬了咬唇,硬生生又憋回去。她抬起头看着杨简,道:“只要证明你无辜,就会没事的,对吗?”她定定地重复问道:“你是无辜的,对吗?”杨简有些无奈地笑了。“对,我向你发誓。”他那时是个满脑子只怀揣谢惜的少年郎,行次又不居长,尚不如大兄杨策般足以成为杨宏的左膀右臂。谢家的事,他自然是无辜的。他确实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她做出肯定的回应。可是他的无辜不重要,就像当年连谢惜这样的小姑娘也逃不脱无情的令旨一样。谢惜点一点头,垂首吸了吸鼻子,没忍住又回到他怀抱中,重新拥抱住了他。他终于温暖了。她的情感和理智在做反复的拉扯,纠结了许久,却不过只是纠结了一瞬,而后她又放开了他。“快去罢。”她扯了扯他的披风,道:“上京既有了旨意,你莫要再耽搁了。”杨简看着谢惜,只微微顿了一刻,便顺势拉住了她空余的手,道:“我先送你。”他抚了抚她的手背,俯身快速地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转身牵着她往门口的马车边去。他从容而淡然,仿佛全然没有看见她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马车边,是宋既明和他另一个部下。宋既明的眼光沉沉,先是看见垂首的谢惜,分明是哭过了的脸颊,然后又看见他们紧紧相连的双手。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只是上京街头一个无名之辈,看见人群熙熙攘攘之后,那一双惹眼的少年少女,牵着手穿过繁华的街市,脸上的笑意璀璨得彷如身处无忧之境。他垂下眼,不再多看,侧身退开一步。杨简难得这回不曾与他针锋相对,只是微微颔首,谢过他这一回让步与通融,而后扶着谢惜上了马车。她回过身来,在车门边望他,手却依旧没有松开。杨简笑了笑,解了个小荷包下来,塞到她手里,触及分明是个小圆盒的形状。他伸手抚了抚谢惜肩头的发,笑道:“一直带在身上没去,这回刚好用上了,今天风大,擦擦脸,别吹坏了。”他看着她的表情,匆匆补了一句:“不许哭。”谢惜还记得自己最初是不打算哭的,谁料到了最后,居然是杨简在关照她的情绪。她有些嗫嚅着道:“帕子还没给你呢。”他这回倒是不催她了,很宽容地道:“不急,我们来日方长呢。”谢惜鼻子泛酸,但是还是忍住了,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只得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意来,轻声道:“阿兄,再见。”杨简笑着回应她道:“阿惜,再见。”手松开。杨简慢慢退开,脸上始终保持着的温和笑意也慢慢归于静寂。他走开几步,离马车远了些,抬手对宋既明一礼。宋既明平静地望着他,直身受了,却不回应。杨简也不介意他这一刻的无礼与傲慢,只是为了防止马车里的谢惜听到,而放低了声音,同他道:“劳宋都统一路费心,莫叫有心人伤她。”宋既明心中不屑道: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的,你又算什么身份来提醒我呢?可另一个声音又在同他说:他们尚有不解情缘,而你宋既明又算什么呢?宋既明觉得这些年他对杨简累积的种种恨意,此刻又向上攀升了一大截高度。他不想让谢惜感动,所以也压低声音,只是口吻的冰冷与讥诮却是掩饰不住的:“圣上的旨意已经下了许久,你在外不归,回去是罪加一等。”开心吗?倒也不算。杨家倒台,他和他背后的寒门势力,都会因此大肆庆祝一番这来之不易的阶段胜利,但他并没有什么开心的感觉。杨简不大在意道:“无所谓了。”
杨家之罪,无谓什么罪加一等,也只有死路一条了。他伸手请他先行:“你们在前,我送她出城,再走。”他回身,从那边等候的茂武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十分平静地跟在谢惜的马车之后,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宋既明亦骑上马,先绕路回了端王府门前,接上了手脚带着镣铐的端王,将他押入四面都围得毫不透风的囚车,这才一路出城往上京去。杨简的目光一直落在谢惜的马车上,但谢惜一次都没有从里面探头出来,即便他的马蹄声,一直清晰地穿过所有杂乱,落在她的耳边。步出城门,杨简上前,伸手扶了扶马车的顶檐,而后收回手,纵马而去。谢家遗孤被找到,手中带有杨家密谋构陷谢家的密信以及端王通敌的罪证,此事在朝中一时引起轩然大波,一旦证实,便说明当年谢家数百口的死亡都是冤案。而后,军中有数位将领联名上书,作证谢家将领在军中清廉骁勇,即便伤重也永远冲在前列,绝不怯战,绝不可能与海寇通敌,反而是杨家几位将领,私用昂贵,远超军费所支与份例所用,并有假战之嫌。这之后,当年在太医院供职的一位龚姓太医,重新参上,递交手中一份药案和问诊记录,证明端王曾串通太医院替换谢家当年几位主将的药物,致使其病情反复、伤重难愈。一道又一道证据参上,将此事一次又一次推向顶点。今上并没有召见谢惜,但却在早朝之上点了太子出列,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此事务必要查个清清楚楚,将文书列明白送到他的御案之上,不可叫无辜者枉死,忠国者蒙冤。太子领命。谢惜身份特殊,虽为罪臣之女,但此案正在重理,不可关入大牢,同时作为重要证人,要保证其安全,所以太子直接在东宫辟了一处居所,让谢惜入住。虽为入住,实为监禁,谢惜在其中不可出门,也不可与外人通信。便是有一位相熟的女官前来探望,也是请示过之后,才得以入内,待了盏茶的时间便要离开。就是在这样萧瑟又孤独的秋日里,辗转了数月,等到第一场雪倏然而落时,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杨家府上,寂寂许久。往常繁华热闹的园子,此刻安静无声。仆从们知道如今主家在朝中处境不好,个个谨小慎微,生怕激起一点动静,惹了主子们的不快。但奇怪的是,平日在朝上最光鲜的那几位,反而一个比一个瞧着平淡。就连冷面阎王一般久不归家的八郎君杨简,都难得一直留在家里,每日宽衣大袖地晒着太阳,拉着他七兄在园子里喝茶钓鱼。他们钓的是家主杨宏在园子里精心养了许久的鱼,但即使杨简钓上来当场烤了吃了,杨宏那边居然也不作任何反应。杨籍惴惴之下又被杨简拿着烤鱼在他鼻子下面晃悠,没忍住吃了一口后十分良心不安地加入了弟弟每日的破坏行动。但朝中没有人会来恭维杨宏了。所以这个平日里十分热闹的池子,眼见着因此愈发冷清了。池子差不多要空了的时候,冬天来了。朝中终于有了将要落定的风声。这时候鱼已经不大好钓了,杨简和杨籍费了好大功夫,才得了两条。杨简把鱼烤了,选了其中一条,也没用食盒,只用右手端着盘子,左手拎了个酒壶,手指挂两个杯子,又捏了四根筷子,就这么去找他大兄杨策。下人们看着相当不安——要知道大郎君最是讲规矩的,打从出生起就没有过一刻不正经的时候,八郎君要这么进他书房,拦还是不拦,着实是个难题。杨策彼时正在书房中擦拭长剑,看见他来时这模样,倒也没生气,只轻笑道:“我那日听说池子快空了,我还不信,去瞧了一眼,撒一把饵料都见不着一条,果然是都被你吃干净了。”杨简把鱼放在桌上,还给他把筷子摆了摆,又将酒壶和酒杯放在旁边,十分从容地坐下了,请他道:“兄长不来试试?这鱼除了刺多,味道还不错。”杨策道:“不错?那你今日才来请我试试?”杨简面不改色道:“那不是我前些时候手艺不纯熟吗?”杨策笑了笑,坐在他对面,拿起了筷子,道:“我就不该让你进来,书房是吃鱼的地方吗?”杨简和他碰杯,道:“兄长就是被父亲管得太严了,不知道这种在眼皮子底下犯禁的痛快,今日小弟是特意来请兄长开心的。”杨策点头,道:“是,一屋的鱼肉味儿……你小子手艺倒不错。”兄弟俩一边吃喝一边聊,倒难得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轻松,待鱼吃完,酒喝干,杨策这才微微放松了时刻挺直的腰背,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用一种平日从不得见的轻松姿势,看着外面凄凉的景色,慨叹道:“要入冬了。”杨简手里把玩着酒杯,应了一声。杨策也不知是如何联想到的,忽而道:“那年你自己去了龙爪司,父亲知道后生气,去祠堂罚你,也是这么一个冬日。我去时,你在祠堂里跪着,他在门外头站着,一肩的雪,也不去拂,就那么看着你。后来你跪够了时辰,该起身了,他才走。”杨简根本不知道这事。他就只记得那年因没能按杨宏的预想进入翊卫,自己干脆投了龙爪司,回来后又是一阵冲突,雪日寒冷,他在祠堂跪得麻木。杨策道:“父亲不爱管你……八郎,你从小寡言,但不出错,比我们都好教养。父亲口中不说,但想着将来要引你走一条坦途。谁知道你大了,反倒叛逆起来,我们兄弟几个加起来,都不如你挨打多。”杨简不知今日怎么兄长突然做起了父亲的中间人,只玩笑一般回应道:“我们这些兄弟,除了兄长,哪有什么听话的?”杨策点点头,不知是不是有些醉了,话也多起来:“是啊。你,六郎,还有三郎,都不听话……三郎平时连上京都懒得出,为了谢家六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二叔母为了他,私下与母亲哭了几回了。”杨简没接这话。可杨策又续着这话说了下去:“咱们家啊,说是和谢家有多年的情谊,到了如今,早就攀不上人家了。父亲当年计划着为我求娶,谢家没回应,之后嫁了两个女儿,也没轮到咱们。父亲早就不指望攀谢家这门亲了。要不是谢家六娘子性子说一不二,看上了三郎,也轮不到咱们去攀亲。”这事杨简是知道的。就是因为知道杨家不如谢家,所以为了谢惜,他才那么努力。杨策道:“三郎性子弱,一路都是被推着走,二叔本不觉得是门好亲,若不是父亲要借势,这亲事根本定不下来。谁知道三郎也是用了心的。谢家出事,他们害怕六娘子报复,防着她,想杀她,三郎从不违拗长辈,居然也做了这样的事。”自打当年杨三郎走了,杨家不少长辈骂他是不肖子孙,杨简倒是头一次从杨策这里听到这话,便道:“三哥和嫂嫂感情深厚。”杨策笑了一下,又慢慢落了下去,泛起些微末的苍凉:“我知道,我也不是为了责备他。只是他这一去,太久了……我那日和父亲去看二叔,二叔病得厉害,左不过就是今年了。他拉着父亲的手求他,千万要把三郎的尸身找回来,说临死之前,总要再见一见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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