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拐过山峪,近出剑南,迎面撞上一行自山崖俯瞰,浩荡包抄而来的朝廷命官时,贺重霄并没有感到过于惊异。
高公公高茂才正骑高头大马行于队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马鞭,显然已候多时,见了贺重霄,他扬了扬下巴,略一颔首:
“贺将军。”
当年郑御女投毒一案中的乌鸡汤正是高茂才亲手端至御案,他本该有着莫大的嫌疑,可其不光全身而退,反而在这些年来斡旋游弋煜宫,终至跻身大内总管,其后必定藏有玄机蹊跷,但眼下贺重霄却已无暇思及太多。
“……是陛下么?”
勒绳沉默良久,贺重霄哑声。
高茂才扯了扯嘴角,他那满布褶皱的脸仿佛只是一张挂在骨架上的苍老面皮,皮笑肉不笑间透出几分阴森的寒意。
并不直言回答贺重霄的问话,高茂才淡笑若哂:
“您觉着呢?”
贺重霄阖眸。
“放他们走。”
“贺将军。”
高茂才敛眉朝空抱拳,似做恭敬,“奴才虽是残缺阉人,却也敬您戎马一生威震四海,可您便是再英武、再威风,杀得了胡虏蛮夷,却也抵挡不过天命。天若让一人死,便一人死;天若叫万人亡,便无一人可以幸免——您说是吧?”
高茂才一抬眼睑,半眯的眼中诮意寒光一道流转。
“老奴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还请您勿要为难。”
奉命?奉的谁的命?
答案已是再清楚不过。
高茂才有意拖长的尾音未落,把玩马鞭的手却已一滞,下一瞬,官兵抽箭列队,箭雨铺天盖倾泻而下。
重霄众人也并非毫无防备,瞬间便有手持藤盾者趋步上前,聚集成墙。这些刀枪难入、独产西南的藤甲正是巂州百姓先前所赠,却不想在此派上了用场。高茂才只手一挥,早有准备的兵官便换了沁有桐油的箭矢,火箭激发,飞矢如蝗,那藤盾却反倒成了天然的导.火.索。
炽热的火光盖满眼帘,熊熊火光中似有焦黑人影在奔跑,利矢破空,兵戈铮然,如河的鲜血凝聚干涸。
刹那间,峪口顿陷火海炼狱,但却无一重霄男儿屈步后退。
“放手!暮暄她才几岁啊?你想让她出生便没了娘,又这么早就死了爹?”
燎天烈焰中,白骙附在白骁耳边大声咆哮着,他的声音被四周连绵不绝的刀剑轰鸣与作响火光所吞没。但即便这些话被白骁听得一清二楚,但他护着瘸腿哥哥的手却依旧紧握着不曾松开。
“你再不放手我就没你这个弟弟!”
又听“嗖然”一声,数柄长.箭交织为网凌空罩射而来,而白骁运刀替自己挡住了那箭矢,而自己却被一箭射穿左臂,白骙又气又恨,他知道以自家弟弟的武艺若是不管自己自保并不是问题。
白骙心下焦急,拼了命地想挣开白骁的环护,他稍一使劲,白骁原本箍握住他的左臂却瞬间垂颓了下来。白骙心下一惊,往白骁伤处看去,便见紫红色的污血自他紧捂的指缝间缓缓渗出——那箭上却是有毒!
“哥、哥哥,我是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反手又斩下一偷袭者头颅后,白骁以长刀尖刃撑地,豆大的汗水自他鬓边滑落,他的嘴唇已因双管而下的失血与毒素几近青紫,可满脸血污的他却仍向睁大双目满面不敢置信的白骙挤出一个笑容:
“……就像当年别人都骂我是怪胎,说是我克死了母亲,可只有你依旧陪在我身边,替我挡下那些中伤蜚语,说阿骁是个好孩子一样。”
“无论在哪,咳……我都要和哥哥一起……”
话音未落,身侧一官兵乍然暴起,在其把手中长.枪送进白骁腹部时,替白骁挡住身后射.来箭雨的白骙亦随之跪倒血泊。在白骁意识消散前,一只同样染满鲜血的手颤巍着勾住了他的手。
像是没有痛觉般,贺重霄抬手拔掉穿透肩胛的那只弩.箭,对来向搭弓引箭,下一瞬,那滴染着他鲜血的弩.箭便已回射,穿透数人眉心。而那几个趁乱绕至背后举起刀偷袭的小兵亦被贺重霄回刀摘了头颅。
“喝哈——!”
又是数杆长.枪夹击刺来,贺重霄俯身压于马背低身躲闪,伴着踏雪嘶鸣,却是那数人击撞一团,被贺重霄所射弩.箭趁乱夺了性命。
踏雪一路高嘶疾驰,贺重霄右手握刀,左手持弩,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手起刀落,无人生还。
这些兵官大多久居京都王廷,虽对贺重霄如雷贯耳的“杀神”名号早就有所耳闻,可如今一见方才知晓——原来沙场上那个浴血满身,眉目凛然威压神祗的黑色身影真的便是来自炼狱的索命厉鬼。
从始至终贺重霄虽未发一语,只是不断面无表情地挥刀引弓,可看着那些四周在狼烟烽火铁马金戈中被蚕食得几近殆尽的重霄将士,他心中早已肝肠寸断,而那熟悉的煜廷盔甲亦像柄柄利刃,刺伤了他的双眼。
世上最可悲的事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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