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鑫垚叹口气,一副无奈模样:"都说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我算见识了。恨起来的时候恨不得弄到死,动刀动枪都有过。好的时候好得像一块牛皮糖,出双入对,一刻都离不了。开始我都怀疑自己眼睛有毛病,现在反正是习惯了。吵一阵好一阵,分分合合,随他们闹去。"
前边司机跟小刘偷偷扯着嘴角乐,倒是方思慎正经当回事:"总是这样,毕竟伤感情。而且,孩子慢慢懂事了,恐怕会留下阴影。"
洪鑫垚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那句"动刀动枪",听的人肯定只以为是个夸张,绝不会想到实情如此。
"有什么办法?我二姐夫那人别的都没啥,就是管不住裤腰带。二姐最伤心的时候,打定主意要离,是他们家死活不肯。想当年二姐给我爸帮手,底下多少大男人,管起来一点不含糊。现如今二姐夫那点生意,少说也有一半是老婆在替他打理,他离得了我二姐才怪。又没本事又没节操,这种song包男人,也就我二姐那直肠子,把他当个宝。"洪大少今非昔比,杜焕新在他眼里,形象直线下跌。
方思慎跟着轻叹一声。别人家的家务事,只能是一声轻叹而已。
尽管出租车比长途客车快不少,抵达也里古涅市,还是已经入夜。当晚依旧住在最好的第一招待所,次日上午,往市立殡仪馆取寄存在那里的连富海骨灰。
因为棚区改造贪污案,整个青丘白水官僚系统差不多都动了一遍。然而上层的动荡并没有形成外化影响,走在市区,与三年前没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寻找差异的话,只能说市面看起来更加萧条了。边区荒僻,再如何折腾,经济发展的空间也有限。年轻人几乎都去了外边谋生,不到年底不回来。街上来来往往的,尽是中老年和小孩子。
洪鑫垚出示了一张盖着大红印的介绍信,工作人员看罢,直接把馆长请了出来。馆长十分客气,亲自捧出连富海的骨灰盒,交给方思慎。当年连富海的事轰动一时,民间更是传得神乎其神,简直把他说成了民族英雄。洪方二人刚转身,就听见后边窃窃私语,大概在猜测二人身份及与死者的关系。
方思慎有点着急,想立刻就动身去芒干道,被洪鑫垚劝住。两人都不愿在阿赫拉逗留,因而必须当日往返。即使夏天路好,这时候出发,时间上也十分勉强,不如明天一早再走。
于是下午便空出来了,二人心意相通,让司机开着车到了当初陪华鼎松祭拜华安时的地方。上次来好歹有个看守,这回连看守也没了,歪歪扭扭的铁门上挂了把生锈的大铁锁。出租车在路边等候,三个人很轻松地翻进林场。
一群暑假中的无聊小孩,原本在另一边河滩玩耍,看见有人翻铁门进了林场,鬼鬼祟祟商量一阵,前后脚翻了进来。铁门不太高,也没有矛头尖刺之类。三个成年人看了看,没理他们,找片草地坐下来休息。
孩子们放肆起来,不知道玩的什么游戏,在野花野草间疯跑打闹,林场夯实的平地成了他们的最佳游乐场。清脆的笑声传出老远,连阳光和微风也仿佛被那单纯的快乐感染,格外和煦温柔。
沉重的往事,浓烈的悲伤,都在孩子们的笑声中变得遥远。
瞧着方思慎唇边的微笑,洪鑫垚心里痒痒的。瞅一眼那群野孩子,问:"哥,你小时候也这样?"问完了才想起来,自己其实知道他小时候什么样。只是时间隔得太久,差点给忘了。
正忐忑不安,就听他轻声道:"我小时候,也常常像他们这样,在河滩上玩得开心。虽然没有伙伴,但是并不觉得孤单。树上的鸟,河里的鱼,岸边的花,林子里的松鼠、兔子、猞猁、马鹿……现在想起来,真是一个热闹的世界。烦恼当然也有,比如被别的小孩子欺负,羡慕他们和我不一样的生活,担心妈妈犯病……但总的说来,生活非常充实。帮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得空跟养父学习古文字和西语,听他讲稀奇古怪的故事——每天总有事做,并没有太多工夫花在烦恼上。越到后来,从生活中感受到的乐趣就越多。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养父去世。"
方思慎淡淡地笑了笑:"不过这个时候,我也长大了。"
洪鑫垚望着他的脸,心中涌起强烈的想要亲吻的冲动。在外边不敢造次,慢慢压下悸动的心情,道:"叫你这么一说,听得我都嫉妒了。依我看,就因为你小时候过得跟别人都不一样,后来做学问才这么厉害。你要跟人一样去上学,没准早让老师教裂巴了。"
方思慎乐了:"我偶尔也会这样想。"
第二天一早,驱车前往芒干道。天气好,路况也好,两个小时抵达阿赫拉。洪鑫垚让方思慎留在车里,自己带着小刘进了镇上那栋两层的灰白色政务府办公楼。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方思慎看他脸色凝重,心里不由得有些发紧。
"你说的那位于叔,已经不在这儿干了。他们说他女儿女婿在外地,接了他出去养老,不会回来了。"
"啊……"方思慎一时茫然。
洪鑫垚坐进车里:"政务府的头头全换了。我手里拿的是州府的介绍信,他们不敢蒙我。刘哥到镇子里打听去了,看能不能多问出些消息。"
等了一阵,小刘回来,不等方思慎开口,先冲两人摇头。
"都说是被女儿女婿接走,一年多了。也有说是去带外孙的。只知道在雍州那边,具体什么地方却说不上来。"
方思慎道:"火山,辛苦你了。就这样吧,知道老人家过得不错,也是好消息。"
汽车继续往芒干道行驶,穿过林场,停在护林队平房前。再往里,就完全没路了。冬天可以坐爬犁走河道,夏天只能老老实实穿林子。小刘拎着一条烟、两瓶酒,带司机进屋跟护林员打招呼,说好让司机和车子在这里等半天。守林寂寞,那护林员高兴还来不及,嚷一嗓子"别抽烟别生火",拉着司机坐下打扑克。
林场宿舍区比三年前更显破败,凡是能拆能卸的都让人弄走了。门窗断梁可以当柴烧,砖石瓦砾可以做建材,只剩下冻裂的油布毡子胡乱扔在地上,踩上去立刻一片粉碎。
很快到了宿舍区尽头墓地边上,方思慎脚下顿了顿,指着左边坍塌的废墟:"我们家以前就住在那儿。"
洪鑫垚点点头:"我上次来,到过这里。"
两人站了片刻,都没说话。
方思慎忽然看看时间,道:"咱们走快些,抄近路进去,争取五点前能出来。"说罢,一马当先,在前边带路。背包里放着连富海的骨灰,他执意自己拿,另外两人也不跟他争。
多少年不曾走过的路,双脚却仿佛自己认得似的,自然知道下一步该踏在何处。大树都砍光了,补种的新树苗既不粗壮也不高大,行进间反而比过去更容易。两个小时后,终于走出幼林,一大片野灌木丛横在眼前。
三个人坐下歇了歇,洪鑫垚学着另两人的样子扎紧裤腿,找了根长棍子当路杖。方思慎替他放下袖子,把袖口也扣上:"别嫌热,万一被枝条树叶划破胳膊,你不习惯,怕感染。"
正是二十来度最惬意的气温,然而三个人疾行这么久,无不汗流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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