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听了,叹息着点了点头。再上下打量她,这孙女昨儿看着还是孩子,今日盛装打扮起来,竟有些不敢相认了。他心里涩涩的,替她扶了扶髻上的钗环,“到了沈家,好好过日子。”
清圆说是,搀着他往上房去,回头接亲的人来了,还要向他行礼。
前厅里宾客盈门,老太爷当初做买卖时的旧友都来了,连那个借了三千两不还的酒肉朋友也来了,随了一百两份子,以图往后继续走动。清圆嘴里不说,心里其实也隐隐期盼,就像沈润说的,谢家哪怕送一方帕子做嫁妆,她也愿意再认这门亲。
可惜啊,等到最后,也不见谢家有人来,一片欢声笑语里,新郎官却登了门。
清圆轻舒一口气,看见木作的廊庑那头,有个红衣如火的青年翩翩而来,一如她初见他那日俊秀威严。沈指挥使……她那时小心翼翼地应对他,他语气又不善,只要他眼风瞥来,她就吓得心头打颤……可是这人,现在居然要成为她的丈夫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脑子里昏沉,见他走近了、走近了……她的盛装,他大加赞赏,眼里迸出惊艳的光来。只是什么都不能说,垂下袖子,暗暗勾住了她的食指。
老太爷和老太太已经在上首安坐,版门拉开了,沈润携清圆拜别长辈,跪在锦垫上向上揖手,“云芽下嫁沈润,是润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自今日起,夫妻同心,休戚与共,请祖父祖母放心。”
老太太又哭又笑,连连说好,“快起来……快起来……”
清圆举起羽扇,障面后热泪滚滚而下。也许会冲散了妆面吧,可是管不上了,今日起就要和幼时的闺中岁月诀别了,在谢家的那段时日并不让她快乐,但在陈家的十四年,却是她无比留恋的。
府外人山人海,她听见汹涌的人声,也看见层层人影充斥她的余光。起先是有些难过的,可哽咽之间发现一点白色的雪沫子落下来,落在她袖缘繁复的镶滚上。然后浩浩的初雪撒盐般降落,她悄悄抬眼看,满世界纷纷扬扬,这刻倒又快乐起来,连那清冽的空气,也不觉得十分呛人了。
登车,往指挥使府去,那里往后就是她的家了。清圆在谢家的半年,不知多渴望有个自己的宅子,有真正属于自己的院落,现在好了,总算如愿了。她放下羽扇,隔着朱红的盖头看出去,那雪也有红色的经纬,一片片,下得寂静而盛大。
天终于暗下来了,迎亲队伍途径的这一路都有红灯高悬,将到指挥使府,那府邸前更是成了灯海。抱弦和以前侍奉她的红棉上来搀扶她,脚下的蒲桃锦地衣上攒了一层薄雪,踩上去沙沙作响。
捧宝瓶,跨火盆,人群里笑声不断。来给沈润道贺的几乎都是朝中高官及家眷,那些贵妇窃窃私语,“哎呀,今日这婚宴好大的排场”、“新娘子这件嫁衣华贵,不是禁中赏赐的吧?”
清圆有些紧张,还好沈润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这场婚礼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不圆满的,唯一的缺憾,就是上无高堂。
沈润的父母都不在了,唯有对着空座参拜。这头赞者正高唱告天,仆婢也搬了垫子过来,正要施礼时,却听见人声忽然静下来。清圆望了沈润一眼,红纱盖头那端,他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果真听见门廊上小厮唱礼,“剑南道节度使府老太君及夫人道贺。”
谢老太太因清圆不念父女之情,愈发怀恨在心,倘或清圆那天见了她父亲,便也没有今天这出了。可惜她吃了秤砣铁了心,那就怨不得旁人了。眼下大半个朝廷的官员几乎都在,闹一闹,是非曲直也请众人评断。
老太太一步一步过来,龙头拐杖杵地,一声声笃笃作响,边走边道:“沈指挥使,听说你今日迎娶我谢家的女儿,无媒无聘,凭什么大婚?”
沈润凉凉拱一拱手,“沈某的婚事,惊动老太君大驾,实不敢当。来者是客,请老太君安坐,待我与夫人行完礼,再同老太君叙话。”
然而人既来了,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谢老太太冷笑道:“沈指挥使只拜你沈家高堂,却不知来我谢家磕头?我要请问沈指挥使,这羽扇之后是谁家的骨肉?可是我谢家的?谢清圆的名字还在我谢家的宗谱和户籍册子上头,沈指挥使娶她,可告知过我谢家?”
一时宾客哗然,这大约是今年最大的闹剧了。沈润不认丈人爹,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因为此人跋扈惯了,在他身上发生多离经叛道的事,似乎都没什么奇怪的。但叫人没想到的是,谢家人会登门上户讨公道。不管早前谢家有什么欠缺的地方,从国法家规上讲,沈润夫妇还是理亏了。
众人存了七分看笑话的心,其实大家都是场面上走交情罢了,有热闹不看,除非是傻子。奇怪的是殿前司的官员居然也毫无动静,还有门外那些站班的禁军和卢龙军,就这么放着找茬的大摇大摆进来了,细想想,里头似乎又有蹊跷。
沈润是何许人也,偌大的京畿,驻防警跸全在他股掌之间,他怎么会忽略这么要紧的事?他是存心让谢家没脸,当着堂上宾客道:“老太君莫不是上了年纪,忘了自己早前做过的事?为了求沈润为谢节使解围,入夜将姑娘送到我府上,试问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至亲骨肉?老太君是因我夫人不是吃你谢家的饭长大,有意苛待作贱她,但沈润却爱慕夫人高洁,定要明媒正娶她。一个你们谢家丢弃的姑娘,到了可堪一用的时候又想认回,老太君未免太儿戏了。”
谢老太太今日能来,自然做好了受他奚落的准备,如今也不指望四丫头再认谢家,不过是出口气,让他们在幽州抬不起头来罢了。
谢老太太吭哧一声冷笑,“沈指挥使的为人,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那么好的算计,岂会算漏了我老太太?我今日来,不是同你争长短的,是为讨个公道。人既是我谢家人,那么婚配与否还需我谢家说了算,沈指挥使的这场喜宴铺排得再大也不中用,若当真要聘谢家女儿,就请上我谢府磕头,再来领人吧。”
老太太说着便要上来抢夺清圆,她是仗着自己有了岁数,身上又有郡太夫人的诰命,量沈润不敢动她。可清圆身边的丫头婆子不是吃素的,七手八脚把她隔开了,嘴里不住劝慰着:“老太君,请自重。”
扈夫人心里暗自痛快,能搅了这场婚宴,也算出了一口鸟气。想想清如,现在弄得半人半鬼,清圆倒风光嫁进了指挥使府,改日就是二品的诰命,实在太没天理了。老太太闹吧,闹得越大越好看,只要清圆这贱蹄子落到她手上,她就有法子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事情就是那样凑巧,这厢正不可开交,三个身穿公服的黄门手托玉轴诏书到了门上,见里头乱,高声咳嗽清嗓,那异于常人的声调,简直比惊堂木更好使。
“肃静!”
为首的黄门垂着眼,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扬声道,“圣人有旨,殿前司都指挥使沈润,并陈氏夫人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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