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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纪云镯将一沓纸人宝贝似的捧到杜若水面前,笑道:“阿哥,你看,我们这一年见了这么多次呢。”
杜若水方才明白他的用意。
除纪云镯以外,他再不曾于旁人身上体会到这种被在意被牵念的感受。
这些不值一提的纸人哪儿配被纪云镯珍视?他值得更好的,他还想给他更多。事实上纪云镯的盒子里这几年已经被杜若水填充了不少东西,他知道纪云镯每年五月生辰,每回定会送他一样礼物,大多是从外面买来的,里头有许多女人用的东西,玫瑰膏、口脂、牙粉、香皂、耳环……纪云镯衷爱这些小玩意儿,只是他不敢叫杜若水以外的人发现,小时候爷爷要他扮堂姐,可最厌他行为和内在肖似女人,村里其他人会笑话他。只有杜若水和他们不一样。
听他这样说,杜若水心想:你不也……一样?
他不信纪云镯当真不知道他在外头做什么勾当,村里关于自己的传言早换了一套说法,不变的是他们对他避讳的态度。而纪云镯待他从未改变过。
何况他也喜欢送纪云镯这些香喷喷的东西,除了雪花膏、牙粉这种用了也不容易被人察觉的,杜若水想用香水和口脂这类物品时只有躲着人来月亮湖,这片独属于他们的秘密天地,狭小却自由。
这六年纪云镯的变化有目共睹,他变高了,拉得身形更瘦,腰肢更细,下巴变尖了,脸倒是仍旧小,仍旧白,仍旧挂着两团粉腻的软肉,一身苗族的行头也随之“变大”,只是比起从前持重几分,不再时时能听到他蹦跳晃动时那些银饰的声响。他是村长家的独苗,村长最疼宠的孙子,不用下田,不用干农活,比起村里许多人,更轻松、却也怀揣着自己的思虑成长。
但总有些时候,总有些不同的纪云镯,只有杜若水能看到。
纪云镯拿着他送的口脂,塞进他手心,凑过来将脸伸到他面前,要他帮他涂上。
杜若水摆弄着那根小巧的金属圆管,上下摸索了一遍,只觉无从下手,纪云镯的手贴上来教他,拧开最上头的盖子,旋转底部,一根殷红的柱子冒出头。
这东西怎么用?报纸上的广告里没写。杜若水犹豫少顷,想着总要把这颜色抹在纪云镯唇上,于是用指尖沾了一点滑腻的殷红,转而往纪云镯唇上涂抹,落上去触感似柔嫩的花瓣,再被他一点点染上颜色,好似初夏时经雨的荷花。
纪云镯不会用,不知道噘嘴,杜若水不会用,不知道用颜色将一双唇完整勾勒,到边沿便洇染模糊。
涂好了,他停下动作,手指搁在纪云镯嘴角,目光掠过那双绯色的唇和染了同样颜色的指腹,心跳不知为何漏了一拍,即刻收回手。
纪云镯没带镜子,所以才需要他帮忙,而今也看不清自己涂了口脂的模样,便扶着杜若水双肩愈挨愈近,杜若水想躲,却给纪云镯按着不让动,紧盯着他的眼睛说:“阿哥的眼睛黑,让我看看……我而今什么样子。”
他与他最接近之时,鼻尖几乎撞上鼻尖,杜若水不由屏住呼吸,他能看清纪云镯脸上一层细小的茸毛,怕受自己的呼吸惊动。
*****
这六年杜若水成长得更快,变化更大,在赶尸和阴阳道上不能说无人在意,反倒有不少人在意,将他放在眼中,都说他是有真本事的人。要说为什么有这种变化,或许因为六年里他看过不少书,便是在赶尸途中都常不眠不休秉烛夜读,何况出来做事也能增长很多书里没有的见闻,他学会了不少东西。至少如今杜若水知道,棺材底下那些八卦拼凑出的是一种阵法——聚阴阵。阵法最中间、他那口棺材的位置相当于一个洼地,是吸纳积蓄阴气的地方,其他棺材里头只要躺着尸体,就能供予充足的阴气。
石青山为什么这么做?
难道真是为了害他?
道家讲求阴阳平衡,常人体内阴气过多自然有诸多不妙,何况如他这般自幼时起多年受此阵法辐照,倘换成一般人,只怕早已魂归蒿里。可他非但没有,更感受不到阴气有对自身造成任何影响。
所以这谜,仍旧是谜。
他的悟性和体质非同常人,学习道家法门往往一蹴而就,石青山教他必要时可以用上自己的鲜血施法,杜若水试过后发现自己的血竟能加强术法威力——这事儿不能叫旁人察觉,石青山这么警告,他也晓得其中利害。
他的武艺也精进了不少,道上的人都赞他武艺高强,毕竟从未见过凭赤手空拳能在铜墙铁壁的飞僵身上打出一个碗口大的洞的人。
他过去跟石青山所学只是一些基本的拳脚功夫,算不上高明,不过这些年从未落下,每日勤加练习,加上力大无穷,使出来自是凶悍。
总之,他年纪轻轻已能独当一面,石青山很快又把外面的事儿全交给他,自个儿回村悠然养老,换成他帮村人做些驱邪除秽的小事儿。
那些事在如今的杜若水看来都是“小事”了。他在外头有更多事儿来找,不时也有几笔大买卖,能赚更多钱,他头一回见到了那种叫“袁大头”的新铸币,银色硬币上雕刻着一个身穿军服的胖老头,不知道是谁。手头有钱,才能托客栈老板帮他买些城里的时兴玩意儿,帮他订份报纸,只看这一行的书不够,他还想了解更多。
每个月他仍旧把挣来的钱分出一半送去石家,他算了算,这样顶多只需要四五年,就能还清石青山的,到那时……
他不想过这种日子。
他感到自身最大的变化不在外表,来自内心,从第一回杀灭僵尸时的惶恐到而今的无动于衷,接近麻木。是,所有人都说,僵尸不算人,是鬼,是邪祟,可他们不也是人变的吗?和人又有多大分别?
杀僵尸容易,杀人是不是也同样容易?
他不止一次这样想。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人生是一本晦涩的、黑色的书,没有颜色,没有真相,翻动起来格外滞重缓慢,又彷如只在弹指一挥间,那些重复的、灰暗的年月从他身上水一般淌过,毫无意义。可这当中间或掺杂着一页绚丽的彩色——是他与纪云镯相见的日子。
或许只有积攒足够多的黑色书页,才能换来这一页难得的色彩。
既是如此,那……接受吧。
第17章
时间对一些人来说快,一些人来说慢,一些人来说厚,一些人来说薄,一些人来说是成长,一些人来说是老去——即使非人也符合这一定律。
这六年反倒在阿花身上留下的印痕最深,纪云镯说阿花到纪家那时他一岁多,而阿花是条才满月的小狗,算到如今阿花已经十三岁,是条老狗了,精神和体力不比从前,不能再时时跟着纪云镯漫山遍野地跑,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做他来见杜若水路上的护卫。成天只是趴在院子里眯着眼睛打盹儿。
纪云镯每回提起这事儿就抹眼睛,他害怕阿花大限将至,可越怕越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还怕阿花不能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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