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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昱成从嘴角扯了一个古怪的笑:“还?拿什么还,你知道按照你如今在行内的名气和分量,你要和我的剧团捆绑多少辈子,才能把那钱还清,十九岁后的清明人生,你都不要了?为了你那个所谓同父异母的哥哥,为了那从来不把你当兰家人的父亲?”
兰烛听到这里,心下蔓延一阵苦涩。
江昱成留下她,自然是把自己的身世调查的清清楚楚的了,他的言语虽然不带任何污言秽语,但从他的表情和眼神中,她分明看到了难以形容的轻视和傲慢,但你并不觉得无理,也不觉得他怀有恶意,好似那就是他天生的矜贵,与我们看一只麻雀,一只蝼蚁,一样的漫不经心。
兰烛咽了咽干涩喉头里的苦水,换上一抹比哭还丑的笑,“什么清明人生有成角成艺重要呢,我三岁学戏,六岁上的艺校,且不说吃的苦和受的难,光是放弃了所有的成为任何职业的可能性这一条,就能孤注一掷赌上我的一生了,江二爷,你知道的,在黑暗里太久了,是不会拒绝一束光的邀请的。”
她这一番话说出来倒是比刚刚她咬着牙说要还钱更顺耳了,他突然想要试一试,试试她是不是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永远不拒绝一束光的邀请。
他的手摩挲着她的侧脸,比外头屋檐下的倒挂冰柱冷多了:“既然让你来了,住在这儿,林伯自认会安排好,过几天他们排练《游湖》,青蛇的角,给你。”
兰烛知道淮京城的青蛇,也比江南水乡破败一隅的白蛇要光彩。
她默不作声,算是默许。
江昱成的身影被灯光化作散漫的火花,飘落在地上的时候又汇聚成一只巨大的黑狗,他像是恶犬撕咬,毫不留情。
他恍惚之间抬头,看见她深幽的眸子里看到了满是绝望,那全是孤寂的眼里映衬的全是外面冰冷的夜色——他又在那空洞的夜色里,看到了漫天的烟花,跟往年的每一次除夕一样,在悠久的槐京城上空,荒唐的绽放。
他再低头,她微微侧着身子,对着外面发呆,眼里的烟火把她的眸子映的亮堂堂的,像是月光落在水面上,折射出层层渐变的光,这种清冷的孤寂感熏着华灯初上烟火漫天的热闹,好看极了——虽然他知道那是被动的渲染,而非她心中的色彩。
江昱成突然松手,眼中浓郁的雾色散开,竟又恢复了往日淡漠的神情。
兰烛回过神来,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
他背过身去,淡淡地说,“你走吧。”
兰烛微微一愣,心里莫名泛起一阵苦涩,即便她有许多不解,但她也没有开口问,她重新扎起她此刻有些凌乱的头发,开了门,外面冷风袭来,她不经打了个寒颤,而又深吸一口气,几步迈出。
兰烛转身来到阁楼下的转角处,像是溺水的人终于获得了新鲜空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刚刚她的身体,僵硬地像是雪地里的一头死尸,青涩地尝试着迎合的时候,不会闭眼,不会亲吻,不会有热烈回应,只感觉到胸腔里的那团火,从颅顶一直烧穿到脚心。她一回头,又看到那只巨大的杜高犬正盯着她。
这次,她没有躲,也没有动。
它盯着她看了一会,而后走了。
西南角的灯突然亮了起来,戏楼胡同尽头最高的戏台,开始亮了起来。
明清的古戏台,槐京城依旧保存完好并且私有的,就江昱成这里,这一个。
抹着白脸扎着头髻唱戏打扮的人鱼贯似地出入,蟒、帔、靠、褶、衣……文戏舞戏,全式全样,刀剑斧锤,应有尽有。
兰烛想,许是嫌弃她太无趣,江二爷把剧团叫过来热闹了。
等到那些人都进去了,那院子的大门就缓缓合上了,宛如七月七的时候阴曹地府按时开放的鬼门,过时不候,里头的人,声色犬马,而留在外头的人,继续忍受人间六苦。
兰烛掏出火机,从地上捡起几根掉落的烟花棒,点燃了那烟花棒,烟火像星火一样散开。
*
江昱成一个电话,让剧团的团长叫了一帮角,大过年的过来唱戏。
他虽觉得徒劳无益,但好似那一帮人涌进来,就能把这院子的孤单感驱散走。
京剧日渐式微,但唯独在淮京城,却是顶流。
这也不怪所有学京剧的都挤破了头皮来槐京城。
只是唱再多,他今天也不知怎么的,听不进去了。
戏唱到一半,江昱成夹着烟,从里头的隐门出来,站在雪地的阴影里抽烟。
里头在唱贵妃醉酒,唱到最后,贵妃没等到心上人,翻了水袖,右手抬高,左手持平,腿腰并用,面朝上,宛如一条卧在水底的鱼。
江昱成站在那扇门旁,听着里头的咿呀婉转,眼神却落在外面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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