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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都是夜归人(4)
时郁枫脚步飞快,他根本不管地面湿滑抑或水坑泥泞遍布,一手撑伞,另一手几乎是夹着霍英在走,气喘得很粗。平时四十分钟的路程,那么黑,那么冷,不到半小时就走完了,一路他们都流汗,都不说话。
霍英早已止住了哭,时郁枫拿钥匙开门时,他站在一边,就着摇晃的廊灯小心地看着那副冷冰冰的侧颜。时郁枫眉头紧锁,脸色煞白,银晃晃的长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侧,不住地把雨水淌上他线条锋利的锁骨和后颈。
他们两个一样,都淋透了。
“抱歉,”拧开门锁后时郁枫竟说了这个词,他背对着霍英,低着头,瘦削的脊骨形状从湿成透明的白T恤里显露出来,“我想开车过去,做不到。”
霍英心里狠狠地皱了皱。“我知道。你来的第一天,帮我抢救香蕉那次,”他关上门,神经质般的反锁上,又丢了背包把双手伸到时郁枫身侧,去牵他的腕子,“其实也很勉强吧?”
时郁枫竟笑了,暗哑的,紧绷的,“那天没有打雷啊。”
“那你也勉强了!那天雨比今天还大,”霍英很坚持,他把时郁枫的手腕攥得很紧,额头依恋地贴住他的后背,像是还不够,他急于抓住更多的什么,“还有今天接我回来……都是为了我。”
时郁枫站得越发僵直,他晃了晃手腕,见霍英不松,他直接往前走去,“水已经烧好了,你先洗,英哥。”
被这样硬邦邦地摆脱开,霍英又不敢相信,又不安,时郁枫为什么不肯回头看他呢……他猛扑上去,双臂勾在时郁枫肩上,脸蹭过去,用鼻尖轻轻磨着那只冰凉的耳垂,“怎么了,”转眼一个炸雷冷不防打下来,他抱紧他的肩膀,小声问,带着任性的娇气,和赤裸裸的关心,“是害怕吗?”
时郁枫却把话说得很轻,像在压抑什么,“不快洗澡会感冒的。”
霍英愣了愣,屋里静得发慌,他觉得很不对劲,急惶惶地转到时郁枫面前,那人左边颧骨上一块鲜红的擦伤撞进眼眶,再看,手臂有淤青,左边手背的指骨根部红了一圈,都翻出模糊的嫩肉了,像是用拳头猛揍人的痕迹。血液和雨水混在一起,被冲了那么久,却还在流。
方才,从门口到现在,霍英都没注意到这些,他觉得这就像是一种罪。
“你和人打架了?刚才?”他也不管什么洗不洗澡了,在电视柜边上蹲下,很快就翻出酒精伤药棉签绷带,“为什么打?”他抱着这些零碎,扬脸看着时郁枫。
时郁枫耸耸肩,“他们不让我靠近港口,说我会掉进海里。”
看来是和巡警之类的干了一架。还一对多。又是为了我。霍英抹掉脸上的水,强硬地把时郁枫按在沙发上,让他靠着垫子坐好,自己站在一边,用棉块把脸颊伤口周围的雨水吸掉,蘸着酒精涂抹,他听见大颗的水珠从自己和时郁枫身上流下,滴在沙发面上,啪嗒啪嗒的。
紧接着是伤药,药粉有种凛冽的苦香,新鲜伤口撒上去应该很疼,比酒精还刺激,时郁枫却没有任何一点反应。霍英不想他硬撑,就用平常语气闲聊,“是不是因为淋了雨,所以没办法很快自愈啊。”
时郁枫的绿眼睛眨了眨,空洞地看着白墙,瞳仁中什么都没有,“不清楚。”
霍英弓着腰在茶几上捯饬了两下,撕开正方形的藻酸盐敷料,转身回来给他贴,“我觉得这种雷暴天气可能是你的脆弱期,不仅是心理上,就像你的特殊体质——”
这话却被打断了,敷料碰上脸颊的一刹那,时郁枫突然躲开他的手,随便把那东西往脸上一拍,他像只受伤的豹子一样缩在L型沙发的拐角,伤手抱着膝盖,是防备的姿势。
他瞪着霍英,“谁知道!特殊体质,”他又冷笑,嘴角一高一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又一个炸雷砸下来,雨声早已变得轰隆隆的了。时郁枫捂住脖子,在发抖。
“……是那个刀疤,正在疼吗?”霍英也在发抖,他单膝跪上沙发,把时郁枫卡在自己和墙角之间,“别这样捂着,让我看看,小枫,让我看看。”
“你最好现在去洗澡,然后睡觉,离我远点。”
“我不能。”霍英不容反抗地掰开他压在颈侧的五指,俯身盯着那旧疤细看。没有太过可怕的变化,只是略微泛红。
霍英安抚地摩挲时郁枫的额头,试探地想去触碰那道惨白的痕迹。他没能成功——这回时郁枫倒没再躲他,只是直接捏住他肩膀,一把将他压在沙发上。力气用得太大了,霍英被掐得生疼,张开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就被捂住嘴巴,只见时郁枫眼角烧红,笔直地盯着他问:“你不能?明明可以啊,留一张纸条就走,说句有急事,不就可以离我很远很远?现在我很烦,烦得要命,要你离远点就不可以了?不是你教育我要讲道理的?”
这话说得异常冷静,也异常残酷,它们理应,完全,是不该从面前这个神情动荡的人口中说出的。霍英大大地瞪着眼睛,他的眼眶像是被硬生生地撑开,不情不愿地流露悲哀,“你疯了!”他从紧压的指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时郁枫怔了怔,他的眉眼是诧异的,无措的,隔着层浓雾,可他的手却把霍英的嘴唇压得更紧,没有动的余地。他低下身子,靠近霍英耳边凉飕飕地说道,“疯了,我可能是个疯子,一直都是,但是英哥,你比我更疯啊,这种天气,半夜赶回来,好像不要命也要回来陪我,说什么不要乱跑,不要害怕,好像我是小孩子一样。”他的发梢蹭着霍英的脖颈,刺着皮肤,残水流淌顺延着进领口,“更怕的其实是你吧?你是怕我出事,还是怕我出事之后自己后悔得要死,永远不能自由?”
霍英默然听着,每个字都顺着耳道,冰刀一般深凿进大脑,他就一节一节地软下去,直到最后一个字从时郁枫贴在他耳侧的薄唇中说出,霍英就像是被人照着脑袋打了一拳,倒在沙发上,时郁枫的手掌下,毫无力气,被愧疚和茫然寸寸地淹没,或者说,那只是一种伤心。
他知道,时郁枫说的也许是气话,也许处于一种难以控制的状态之中,也许时郁枫比他还难过。邱十里说过,时郁枫自己也说过,雷暴天会出奇烦躁,烦躁到某种程度,人可以做出任何事,霍英二十七年见识过各种厌烦和愤怒,他都能理解。
而他伤心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些——以前被用作屏保的那只小黑狗可以在这种状态下带给时郁枫安慰,他会抱着它睡觉,谁都不能靠近他们。而现在霍英并非替代了小黑狗的角色,是他自己出了问题,没有带给时郁枫任何安慰,而变成了“无法靠近”的那个。
邱十里说过,“你们现在的关系,他应该不会排斥你。”邱十里很笃定,可是错了。
这一认知像耳光一般打过来,霍英阖上眼皮,只觉得眼仁和鼻子都很酸很疼,向来再怎么崩溃也只会无声流泪小声吞咽抽泣的他,居然呜呜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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