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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嚷什么?”季米忽而诈尸般地睁开眼睛,奸计得逞的一抹笑容从他眼里一闪而过,他拍出手掌一把捂住我的下半张脸,“谁说我要死了?你这般鬼哭狼嚎的烦是不烦?”
我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半死不活的人神情悠哉地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动作一气呵成,利落得像刚被人灌了几斤补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朝我动了动嘴唇,大概说了些什么。但是我没有听到。事实上现在的我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不仅失聪,也许还有失明的可能。因为眼前的一切此时都像搁在了陈年老醋里使劲浸泡,叫我眼睛发沉发酸。换一个通俗点的表达句式就是——我他妈太想哭了。
“玩笑而已,你哭什么?”季米一脸轻描淡写,全然不顾我刚才险些魂飞魄散,眼梢眉角全是意犹未尽的笑意。他催我起身,又领导抚恤烈士遗孤似地拍拍我的脸。但是见我没有任何活转的反应,依然是一张惊魂未定乌云密布的苦瓜脸,脸色又阴了回去,说你这人真是无趣得很,一笑了之也就罢了,何必当真?
凶险之地不宜久留,我们牵马慢行,夜踱山路。身披月光的野花在我们身边迎风而动,与笃笃的蹄声合奏出天籁般的琴音。
“一点也不好笑。”季米嫌我没劲本欲上马先行,却被我一把拉进怀里。回过魂来的我终于有力气说话了,“别再这样吓我了。这真的一点也不好笑。”
等我彻底平心静气再世为人以后,季米告诉我,暗器的确打中了他的心口。只是有件东西救了他一命。
他把怀里的一册书卷拿了出来,双手交还与我。易筋经。正是在我手中遗失的少林绝学,易筋经。
“你是什么时候记起我的?”我看了那本经书一会儿,抬头问季米。
“当年的救命之恩,我一刻未敢遗忘。”
“你想救的那个人,他的伤必是早已痊愈了吧?”
“没有。那个人是我的哥哥,只怪我晚了一步。”季米轻轻摇头,神色淡然,悲嗔俱无。“把易筋经交入他的手中没多久,他便死了。不过我自始至终都记得他临走前曾留下一言,如若还能与你相见,定要替他道声谢谢。”
二人驻马停缰,止步不前。他笔直看着我,然后说,谢谢了,简森。
夜空星火阑珊。黄澄澄的月牙若隐若现,像一把金打的连心锁。湖州已在不远之处指日可及。行路倦了便席地而坐。季米将头枕向我的肩膀,睡着了。
除却夜风在窃窃私语,四野无人的山林泽薮都宛如随风入梦般宁静。这种宁静与过往岁月里那些难以入眠的夜晚大不相同,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猝尔意识到:天大地大,眼望无尽;与时迁徙,与世偃仰。渺渺尘世肩摩袂接的人难计其数,可只有一个人正坐在我的身旁。
没有伸手把季米熟睡的脸蛋揉搓成一只大饼,因为我顺藤摸瓜地又发现两件事情:一是这小子睡觉时挺安分,没有流口水的坏习惯;二是我爱上他了。
第7章
我们到了湖州,找了一家客栈落脚。
这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有水有山,风光秀丽;织锦采桑,民情淳朴。好到我全然忘了分寸,灭了急于去探寻倪珂下落的火,倒生出一份闲情逸致想和季米信步于青山绿水之间,体验一把文人墨客的闷骚生活。可惜天不遂人愿,从我们一脚迈入湖州开始,这一地界,上至鹤发老叟下至光腚小孩人人都在传说一个宛如晴日劈雷的重大消息:剑神舒迩鹤即将重出江湖。
这个街知巷闻的大事件让本就天生一张奔丧脸的季米笑容骤敛,游兴全无。拧眉的脸庞又青又硬,如同雨水打湿的爬满绿苔的墙皮。打个比方,他本来如一条发育良好的白蚕般招人喜爱,而今却像条因为寝食难安而导致身材严重走形的菜青虫。
虽说二层楼的客栈不算多高,勉强远眺也还算凑合。晌午人迹寥寥,碧绿的河流将手伸向了远方的群山。近处的槐树、柳树还有其它一些乱七八糟东倒西歪的什么树,各戴一顶杏红蛾黄的霞光织就的绸缎帽子,贮了满冠不欲静止飒飒作响的风。不过凭窗而立的季米显然看的不是这些,那种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表情似乎是在告诉我:我欲乘风归去,可你大爷的拴住我了!
我霉发了二十年不止,直到与这个人相遇才觉得自己否极泰来。独自一人放空脱线的时光早已习惯,却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体会出它们的可怕与难捱。一想到也许有那么一天,他的房内会空无一人,我就觉得大难临头,不去为自己整备三尺白绫和一副薄棺便无法安生。
季米的马是个精怪。跟季米混了些日子又被赐了个名儿叫“四二一”后沾染了一身“一览众马瘦”的仙气傲骨,行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再漂亮的母马甩尾巴抛媚眼地勾搭它,也唤不来它含情脉脉的一瞥。疑似丧失性功能。然而最近的它,正与它的主人摆出同一副壮士断腕的伤催表情。以前乐衷干的缺德事儿,譬如擦身而过时猛踢一脚比自己高壮许多的同性马匹的腿肚子、譬如破篱而入去啃食别人花园内刚开苞的月季与牡丹,都不再能够唤起它的兴致。它如今梦想远大,每日捌完蹄子就打响鼻,嘶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随了主人不饮不食,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匹成功自杀的马。
到底是四腿着地的主儿,只懂得有样学样煽风点火,不懂得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马儿,马儿,你可会将他完好无损带回我的身边?”我垂着头,伸手轻轻抚摸着明显饿瘦一圈的四二一的银灰长鬃,不顾旁人地自言自语。
不知是磨牙还是放屁,反正我的话音刚落,它居然蠕出一声很怪的音节,与“好”字无异。
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虽不愿季米弃我而去,更不愿他成天一副孝子死了妈的守丧样儿。言出而必然践约,四二一的回答让我有勇气做了一个决定。当然我忘记去想一想自己居然与一匹马或者它的屁较真,是不是提前老年痴呆。
“季米,你会回来的,是吗?”
“恩?你什么意思?”他转过头来看我,满脸诧异。望了我良久后,蓝眸渐渐化了冰,难以形容的桀桀光亮从这些日子的失魂落魄中蝉蜕而出。他说,“你当真?”
“如果会回来,那就去吧。”我对他笑笑,便不再多说什么。
“七日之后,子时之前,一定回来。”季米在客栈门前停住了脚步,回过头与我赌咒,“只要你在此等我,那便是死,我也要回来。”
季米走后,百无聊赖的日子在第三场杳杳长暮后蓦然终止——我收到了一封相当言简意赅的情书。那封短信被一只蝶形镖钉在了客栈的窗框上。字迹飘洒大气,笔触干净利落,不仅不似女子,男子怕也不及。信的大意是邀我二更时分在芣苡楼小酌一杯。落款署名:陆葵儿。
芣苡楼在江湖上绝对是个响当当的品牌。势成连锁,自负盈亏,什么地界都有一家。据说湖州这家和别家很不相同,当然每家芣苡楼都说自己和别家不同,当家花魁美艳得能让太监动心能让和尚还俗。可芳名为“陆葵儿”的“花魁中的花魁”却只有一位。传闻这位牌大的陆姑娘脾气犟得厉害,既不卖艺也不卖身。千金一掷顶多能看一看这姑娘的脸,还未必是笑脸。多少当朝权贵慕名而来,樽俎相宴花轿相迎,她也照旧甩个“身体不适不便远行”的脸子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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