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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这倒不难理解了。如果有人胆敢伤害我的家人,我定会千倍万倍讨要回去。何止取他性命、烧他祠堂,还要掘其祖坟、鞭尸挫骨;三族之内鸡犬不留,九族之内男奴女娼,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人。”倪珂为自己斟满了酒杯,轻轻笑道,“可庆的是我和他不同,我从未有过家人。”
“倪珂……”
“你可知当年我为何会带你回来。”
“你我同病相怜。”
“这只是其一。以你的聪明,不可能猜不到我的用意。”
“你醉了。”有些话一旦挑明,万劫不复。
“若我方才所饮,只是茶呢?”指尖轻旋酒杯,一股素淡的茶香飘然而起,月下沁芳。他抬起双眼,咫尺的眸光湛碧迫人,“我们相识十年,彼此之间还是少了那些场面话为好。”
“因为……”我皱眉长久,终于慢慢开口:“因为,你想谋反。”
举杯轻饮一口,“说下去。”
“二十年前费将军为了一个女人弑君篡位,实为名不正言不顺,虽说他即位后勤政爱民,可四海之内不服之人多如草木。你如若日后起兵,有我这个前朝太子在手,定然一呼百应,事半功倍。”
“你是何时发现的?”
“昔日项王图谋反秦,兵屯弁山,遗一曲青史绝唱。江南钟灵毓秀,奇人异士云藏林匿,确是个登高一呼的好地方。我回府那日,你并非是被歹人劫走,而是自己设局离开。我曾在季米身上发现一张银票,兑换的银号正是玉王府的产业。当时我只疑心府内有人叛上作乱,并未想到你为主使。直到在湖州随你见到了玉王爷,我才确信了十之八九。”
“是,当朝的太子爷可不如你这前朝太子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疑我有不臣之心已久,府内早安插了细作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这回他能与我同现湖州,想必寻花问柳亦是假,探我虚实方为真。我雇人前来行刺,一为掩其耳目,二为借刀杀人。只不过江南一行竟横生枝节,倒是我始料未及的。”倪珂轻叹了口气,忽而仰脸看向我,问道,“天下,难道不好吗?”
“好,自然好的很。寝金榻、食珍馐;横掌八荒、纵垂千古,谁人会说不好?然,一泓静水怎及得上万里碧空。我从来只当自己是野夫田父,错投了人家。”
“你这人打小就怪。”他畅怀一笑,“今日你我开诚布公,你既已知道我的野心,便也应该知道我是宁肯杀了你,也不能任你离开。”
我单膝点地,跪于他的面前。抬头笑了笑,“这条命本就是你救的,无论你何时来取,立马物归原主便是。只是我有话相留,言出肺腑,还望小王爷代为转达。”
“你想告诉谁?”
“倪珂。”
持杯的手滞在了半空。
“十年前的朝堂之上,他孑孑一身,田田目光盈盈浅笑,好似玉人翩翾而降。话一句,水一瓢,救我于频临干涸;月盈亏,花开谢,待我如至亲至近。他是我的恩人,亦是我的兄长,更为艄公,渡我过每一条湍险之河。八岁为保全家被囚深宫;十二岁沦为孤儿独撑大梁;星不灭他不眠,挑灯对影至天亮。世人眼中,他是可敬、可畏、可恨、可妒的小王爷;而我眼中,一直只看见当年那个执我之手、带我回家的少儿郎。我本有心与他共染鬓华,岂知情缘难料世事无常;何况也不忍见他作茧自缠,愈陷愈深难以自拔……今日拜别,实非所愿。是生是死,听凭发落,绝无半句怨言。”
侧对着我,眼睛藏在一片阴影中,藏不起的是整个人不住的微颤,一如庭院中那些浸了夜色的碧叶红蕉。一晌过后,他忽而笑道,“也罢,我就再赦你一回。”
“除去空里的风镜里的花,这一生我可有也可争的,竟只剩一个‘天下’。”倪珂轻咳了几声,听来却似苦笑。“过去二十余年我既是为此而生,今后也只能这般而活。趁我心意未改,随你樵歌还是渔唱,能行多远便行多远……但求此生你我后会无期,再不要相见。”
“今日一别,怕是自此海角天涯……我所能做的只有每日向天叩首精诚祈祷,愿他一生安康,再无烦扰……”我以头触地,三行大礼而后起身。“小王爷,简森……告辞。”
未及离开,倪珂从身后抱住了我。
“这茶竟也太烈……头晕得紧……容我靠一下再走,好吗?”
“……好。”
久雨乍晴,瑟瑟风声穿庭院,湿气满窗台。孱薄的月光散了一地,十分类似脱落的蛾翅,堆不出一个十五般完满的圆。我能感受到倪珂的手臂慢慢环紧了我的身体,他的指尖放在我的心口,他的脸庞轻靠我的背脊,他的气息萦绕在我的身边。如此,如此,终将和我初入王府的那个夜晚一样,让我寻挹不尽,一生掂量。
沽酒半樽,长醉一场,醒时两相忘。那该多好。
直到走出王府,确信倪珂的视线再不得寻到我,才回过头,留下最后的凝眸一望。
我不想看见他泪落两行,也不想让他看见一样的我。
【第二部】豆萁
第17章
“天地为妆奁,我为新嫁娘。”
洋洋盈耳的一个男人声音响在了门外。
闻声辨人,一坊的赌客莫不以为说话的是个衣冠楚楚的俏郎君。岂料那生有一副清朗悦耳好嗓子的男人一进门,便抡了众人闷头一棍——霄壤之差。来的是个看上去三十好几的蓝衣汉子,长得相当面目可憎。黑黄黑黄的面皮上和钢丝擦一样的胡子绞作一团;一条又粗又长的老刀疤,扭扭曲曲斜跨了大半张脸,像攀了旧墙的土鼓藤。这些倒也未尝不可。偏偏这人一双眼睛生得绝顶风流,就好比一坨子牛粪里落下的碧玺石,与那张脸搭配得极不协调。笑意三分,惆怅三分,恣情三分,还有一分愣是天下最好的词汇也比拟不出。旧时的赌坊不怕公安突击检查扫黄打非,做的是大光明的开门生意。既有绮襦纨绔,也有粗布麻衣,人来人往那是常事。除非进门一个半裸胸膛的妙妇,来这么个大老爷们本不会惹人注目。可随那蓝衣汉子一同入了坊的,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暗香,比药草甘洌,比白檀淡静,闻得人心旷神怡,头疼脑热一并消。
“你这汉子怎的香喷喷的?”众人不解。
络腮胡刀疤脸的汉子挠了挠头,故作愁眉苦脸道,还不是我家那嗜酒如命的臊婆娘,知我出门为她赌钱换酒,心下欢喜,粘我不放,非要贴面咬上几口,害我沾得这一身惹人耻笑的绫罗香。他说着伸手掏了掏衣袖,不仅没有掏出万宝路,甚至连个铜板也没有。汉子也不在意,咧嘴哈哈一笑,便死缠烂打地向赌兴正浓的大伙儿要钱,“走得匆忙竟忘带了本钱。哪位兄台不吝,能借小弟一文钱。”
“堂堂一个身高板大的男儿汉,兜里一文钱也没有,还赖皮赖脸地逢人便讨,你羞是不羞?”一个赌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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