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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个夜里,女娲娘娘莅临凡尘入我梦,说当年熔石而补的苍天年久失修又要漏了,问道可否借我脸皮一用。”汉子面色无愧,一点没觉得被寻了晦气,倒笑嘻嘻地反问诘难自己的人,“你说我羞是不羞?”
“这黄牛似的老皮还长在脸上,可见你这人小气的很。”另一个赌客觉得此人油嘴滑舌一派胡言实在该扇两嘴巴,可偏生又叫人不想扇他解气,只想和他抬杠逗乐。
“兄台,你可冤了我天下一大枉!我不止对她说但借无妨,还说,‘我这脸皮好用得很,韧性十足,吹弹不破,可拉万丈。只不过,这世道浇漓人心不古。纵是神仙,你说要就要了去也不是天地之理。粗人不识笔墨,还烦请娘娘即兴跳段肚皮舞,便算作立契画押。如若日后不还,我也好凭它上门来讨。’娘娘一听,玉脸生瘴,当即拂袖而去。倒真叫人好生不得解。”
“一文钱能赌什么?来来来,咱家不收利息,赊你二十两。”几句话下来,满堂的赌客均觉得此人除了卖相不济,性格却是讨喜得紧。兽面人心,糟践了。
蓝衣汉子摇了摇头,“只要一文。”
“若是一文,不还也罢。拿着。”
“欸,要还。要还。”那汉子嘻嘻一笑,伸手接过了一枚铜板。完全没注意到自打他进门,一双鹰隼似的犀利眼眸已一眨不眨地梢上了他。
牌九、马吊、搏花儿,各种赌钱的法子他都去搅合一下。几声“承让”便将银子收在了自己囊中,半个多时辰已赚得盆满钵满。这汉子虽长得凶神恶煞,可赢钱也不托大,一直笑脸迎人,说起话来更是左右逢源十分乖觉。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满堂的赌客又一次同声同气地认定此人属性仗义,输钱给他也心甘情愿。听来很像天方夜谭,但这确是真的。甚至坊内那为数不多的几位女客,出神地望着那张斜跨了一条大疤对不起皇天后土好风光的脸,芳心暗思忖:可惜这汉子已拖家带口……如若没有娶亲,我不嫌他难看,就嫁他作了婆娘也是好的。
“罢了罢了,五脏兄馋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蓝衣汉子以手摩腹,心满意足。他将赢来的钱拨出一半还给了那借了自己一文钱的人,又将其余的银两信手分了;而自己独独拿了那枚小铜板,吊儿郎当地在手里掷上掷下地把玩,便要出门。
“方才那诗怎不作完?”一脚还未踩出大门,一只手硬生生拦在了他的身前。
回过眼眸,细细打量起身前的老头子:一头花白相杂的乱发,一脸花白相杂的胡子,敞开的衣襟里还露出树冠状蓬勃生长的花白相杂的胸毛。眉如重蚕,目如炬火;而身形更是稳如磨盘,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好似枭鹰盯上了兔子。蓝衣汉子的眼睛还是笑着,嘴角也还是扬着,可唇边已漏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听他张口即来:“花落鬓懒理,未饮酒先凉。”
“不妥,也不佳。前两句还意气潇洒,这后两句怎么陡生感伤了?”花白胡子不依不饶地追问,一只手似铸铁般依然拦着不动。
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半真半假地开了口:“正是老伯你这雷霆一唤惊却了在下的黄梁美梦,叫我不得不感伤了。”
“朝堂动荡在即,战火旋踵而至;百姓难聊生,尸横遍疆野。怎奈有人却坐视天下覆亡而不管,贪图一己之乐,躲在这里做甚么黄粱美梦!”
“你若不济,我管酒管肉二话没有。然这天下……”汉子的眉头微微拧起,正色道,“我一个山村野汉,管不了。”言罢,又要离开。
花白胡子亮开嗓门:“山村野汉自然管不了,可若是前朝太子……”言语间已飞出一掌朝对方的脸面劈了过去。蓝衣汉子看来全然未动,只是微微后仰,已似信天翁般滑出几米,稳稳当当落在了巴掌大的花架上。看了看花白胡子手里揭下的一张易容的面皮,他佯作皱眉,“老伯,你若喜欢那个皮样,我送你一张便是。何须劳一个老人家动手来抢?”
一般的小说到这里便一定要描写这个汉子接下易容后是多么丰神俊朗国士无双,因为歪鼻子豁嘴儿麻子脸的主角还有甚看头。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看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如白璧,眼泛桃花,嘴角含笑。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便是,这男人活脱脱一个福玻斯·阿波罗,长的实在好看。而且好看到至为歹毒的眼睛也挑不出毛病,修眉俊目浓纤合度,多一分便是英武有余倜傥不足,少一分又嫌脂粉气太重有二椅子之嫌。这样的男子就是三从四德旧社会里的一汪祸水一颗毒瘤。良家妇女见了他,大有可能就像吃惯了糟糠碎米的母鸡见了活蹦乱跳的蚱蜢,一个个都狷变成潘金莲。
“早知殿下龙凤之姿世属罕有,今日有幸得见,果不虚传。”
青年眼波袅袅流转,挑眉笑了笑,摸摸鼻子道,“你这般夸我,倒叫我狡赖不得了。不过,你既不认识我,又怎会知我是谁?”
“广天广地,有哪个男子能染得这一身的奇香?!休提那些拈花弄草油头粉面的胭脂客,愣是这豁达不羁的气度便万中无一了。”
又是勾人的一笑,却已不再耍嘴皮子接话。他迅速抬眼扫了扫赌坊内的环境——窗格子都太小,牙没长齐的娃儿钻过去都嫌挤嫌咯——唯一的出口正是花白胡子把守着的大门。赌客们早已跑没了影儿,拳脚无眼,两个人看来要打起来了。
青年身轻如穿堂燕,七分虚三分实,从容不迫。毫不见搏命斗狠的模样,似乎只为与老头子解乏逗闷子。
花白胡子先前只知这小子轻功了得,像蚰蜒那么腿儿多,溜得比谁都快,便想先堵住大门再求胜算;几招过后,发现此人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于是没敢留后手,凝神聚气集于掌内,对他劈去。青年一脸若无其事,唇边盈着一个笃定的浅笑,慢悠悠轻飘飘地伸出一掌便要硬接。怎知,就在两掌相对之际,他猝尔脸色骤变,形容万分痛苦地收回了手。花白胡子见了也是大惊,他没想到那青年会突然收手,可自己全力一击的掌风哪里收得回来。
不过很快他就觉得有点被驳了面子:怎么说自己也是个武林人士个个闻之胆寒见之侧目的前辈高人——简明扼要,腕儿!这般不留余力的一掌什么样的糙哥都能给拍死了,最不济也得把他几根肋排给拍散了架,叫他瘫软在地痛不欲生地哼上几哼。可那青年被一掌打在心口摔飞出去,没嗝屁,没厥过去,甚至没有倒下,只是落地时踉跄几步又马上站停站当,吐了一口血。伸出拇指拭了拭嘴角的血迹,不恨不恼,反而笑了:“多谢……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一句话若说得客气过了头,听着就像在扯淡了。花白胡子想这小子方才的所言所行狂妄透顶,简直是在叫板。气贯全掌的奋力一击他怎会不知,还谈何“手下留情”?!当然,表示愤怒的同时他也表示出了恰如其分的纳闷,保守而且顾及体面地讲,这小子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为何突然收手任人宰割委实叫人费解。稍稍缓定了心神,待想起来青年刚才吐出来的哪里是血,分明是晒制久了的老抽,不禁面如土色,失声嚷道:“你竟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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