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走向藏母平时所居的院子,周围草木凋败,空气中有一股腐烂的尸臭。
藏歌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过青苔横生的石板路,来到门前。他手几次伸出缩回,最后猛然推开门,只见房里,两个人倒在地上。只是一眼,藏歌就认出了那是谁。
“爹、娘!”
他颤声道,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沉闷的风声。
他缓缓上前,伸出手,想要扶起母亲。然而只是刚刚触及那个身体,腐水与尸虫便四散开来,尸体脸上的表皮歪斜开来,裂着嘴,似乎在笑。
“娘。”
藏歌双唇开合,这么喊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声音。然后他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喊,喊声沙哑到连内容也听不清。他上前扶起藏天齐的尸体,尸水和蛆虫沾了他一身。毒液让他的皮肤肿胀分离,藏歌把他抱起来,他浑身的皮便如衣服一样松松垮垮地滑落下来。
藏歌突然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他静默地把那具无头的尸身拥在怀里。脑子里如水入沸油,令人崩溃的嘈杂之后,便只剩静默。
这一定是个梦,一定是个梦。
他闭上眼睛,怀中无头腐尸身上的蛆虫,慢慢在他掌下蠕动。他轻轻地放下尸身,如同木偶一样一步一步出了房门,走向其他院落。那些尸首,一个一个,都已经死去很久了。
他一个一个打量他们,整个藏剑山庄,老仆幼童,没有一人存活。
这不是梦,他们都死了,在他还茫然不知的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些腐液在他脑子里结成了垢。他找了一把泥铲,在花园里挖坑。尸体很多,然而他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挖坑。他把他们一具一具,全都埋进土里。
那泥沙一把一把地撒落在腐尸身上,那些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尸体有的歪着嘴、有的睁着眼,现出无比恐怖的轮廓。他的手被磨出了血,他浑然不知,就这么一锹一锹地挖坑,铲土。
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天黑了又亮,他不吃不喝,只是机械地掩埋这些尸首。到了最后,他把藏天齐和藏夫人的尸首放入同一个泥坑之中,然后一个人坐在他们身边,呆呆地仰望天空。
那一天夜里,三个月未曾下雨的玉喉关,下了第一场雨。冬日的雨来得并不急,雨水却寒冷无比。他撩起衣裳,遮住身边的两具尸体,雨水从他额前滚落,淹没了泪滴。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雨停,然后起身上来,拿起铁锹,向坑里填土。那土和泥遮住了最后一片衣角,耳畔突然有人微笑着喊了一声:“儿子,过来。”
年幼的他回过头,在爹娘温暖的目光中蹒跚行走。留下已经成年的他,在寒冷雨夜之中,泪水滂沱。
天色渐渐亮了,藏歌在一片坟塚前坐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缓缓起身,离开这片荒凉的楼阁。
他下了山,再行至街上,一个原本风丰如玉的美男子,突然就双目血红,眼窝凹陷,如同亡魂附体的骷髅。路上行人纷纷走避,他衣衫沾满尘泥,长发纠结成缕。古怪的尸臭驱之不散,但凡路过的人都绕道而行。
藏歌只是往前走,心里一片空茫,只有一个地方,他必须得去。
冷非颜回到玉喉关不久,这时候正在修剪她的花。她哼着歌,把那些旁枝残瓣俱都剪去,正剪得欢快,突然外面有人推门进来。她转过头,就看见骨立形销的藏歌。那时候他是那样可怕,像是一缕归来的魂魄。
“你……藏歌?”
冷非颜站起身来,上前两步扶住了他。他身上的味道薰得人想吐。但她几乎瞬间就知道他从哪里来。藏剑山庄出事之后,她就过去看过。也不是没想过处理后事,但是那对她而已毫无意义。
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如何化解?
她说:“你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子?”
藏歌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抱住了她。他双手那样用力,似乎恨不能将她揉进身体骨血之中。冷非颜本来是嫌弃他身上的气味,想要推开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缓缓地放下了手。
她任他拥抱,哪怕那种可怕的气味慢慢沾染了她。她抬手,缓缓回抱他。一个从未有过亲人的人,不知道失去亲人的感觉。
我只知道你很难过,藏歌。如果这样的拥抱能让你有片刻解脱,那么便就这样体温相染,假装天荒地老如何?
“先洗个澡好不好?”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冷非颜轻声说。藏歌是茫然的,他似乎根本就听不见她的话。他只是这样死死地拥抱她,如果握紧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冷非颜轻轻拍拍他的背,柔声说:“我给你兑点热水啊,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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