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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皇帝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她的失礼,依旧自顾自地嬉笑起来,“我啊,向来是很没耐心的。喜欢一样东西也从来都是一时热,热劲过了就忘光光,谁也不记得。难得有真心喜欢的东西也一定是假的吧……”声音娇娇柔柔,他说得好轻描淡写,“所以我从来只会追一次,觉得追不到了就立刻放手。一点也不累心。瞧,朕是不是很聪明呢?”
脂砚缄口不语。那一瞬,眼前的他,耳边的话,她竟分不出半点真假!
是啊,皇帝是很善于心血来潮的——在她自己还未入宫时便已听说过了。不是一直都有那样的传言吗?夙婴太子曾与一个模样俊俏的掌灯宫女有过暧昧之情,一来二去的便许下了天长地久……当时可真传得沸沸扬扬的。可后来等那傻丫头怀了身孕,不堪受辱才哭着来寻他时,负心的郎竟只顾得上与自己新收的男宠嬉笑怒骂了……
她并非善论是非的人,宫女们私底下的嚼舌她也从来只当耳边风,偏这个传言她却记得格外清楚——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皇帝对自己也是。并不曾觉得可笑,抑或可耻……仅仅,只是,不相信他会长情罢了。既然注定了不能长情,又何必贪寻一时之欢?
“陛下确实不笨。”心底无端生了郁结,脂砚当下的口气竟是出奇的差。
夙婴抿着红唇还在笑,脸色却越发显得苍白,“所以朕的热劲过了,你走吧。”他挥挥袖子说得干脆。
此刻的皇帝——眉目清澈,也不减柔媚,却分明少了以往的妖邪之息。而倘若脂砚再仔细些瞧便会发现他苍白的皮肤上遍布着诡异的青褐色斑痕,像嗜肤的蛊虫爬进了筋脉。
可惜脂砚并没有闲暇注意到这一点,“陛下请好自为之。”话音未落便已不见了她的身影。那猎猎一转身竟将风势也带得急了,衣袂翩跹着将她的发香送来,掠过鼻尖倏忽即逝。
“酉时两刻将至,‘栖巧檀’逢时而香。乾坤黯,其合力不敌坎离,阵相亦有变。‘衍毓阵’遇栖巧檀香转为‘曲破杀阵’……逢草木皆为兵,寻人迹,折刃而杀。阵眼……青石,兰。”夙婴涩然苦笑,伸手想要去采开在青石那头的一束妖冶的暗紫色兰草,指尖吃力地探出,还未触及却已颓然垂下手臂。这被药毒拖累住的身子竟再也,抽不出一丝力气……
便闻“骨碌”一声,从他的宽袖里掉出一小块檀木,埋入深草里,散发出幽谲的奇香。
又是他自作孽呵!却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了……脂砚,你定是不会再回头的吧……
夜色愈暗,入境的风路也在无形中起了变化,由顺方岔为七股。正疾步走在前方的脂砚蓦地停下脚步,凝神静听,并谨慎地将自己的鼻息也一并隐去了。
草木戚戚亦循其天道应流之理,本质娇弱无害。然若混入异谲阵相颠覆乾坤,便能凝气入脉化为利刃,且寻着踪迹杀人于无休。而该阵便是——
“曲、破、杀、阵。”脂砚咬牙低低地吐出这几个字,此时脚畔一株石荀花茎正飘悠悠地掠过来,而不等它触及她便已利落地飞身而起,躲过那一劫。然还未待她喘息,身后的古树忽然又似有了灵性般垂下枝条,腕粗的韧茎利扫成鞭。
“嘶——”伴着一声微响,便见脂砚的宽袖中倏然飞出一根极细的银丝,攀住枝条,并在瞬间将之绞断——“啪滋。”那从粗茎中喷溅而出的汁液竟是诡异的猩红色,似血一般!
“果真是邪阵。”脂砚微眯起眼睛,而后面的枝条犹在继续,一根根张牙舞爪地袭缠过来,势不甘心地想要与玉共碎。腕上的银丝再度出袖追擒,携同轻捷的身子掠至云涯之上。再于半空一个迅疾的折身勾栏,赫然一道“白虹舞月”——这瞬起乍落间竟是不减她的半分优雅!而紧连着便是“噼里啪啦”的声音,那些枝条已颓然断裂一地,满树斑驳。
“曲破杀阵破阵之法有二,其一为寻其阵眼青石兰,其二为,毁阵。”翩翩然立于银丝盘隔出的半空中,脂砚掐指一算,“至酉时三刻,乾坤归正,坎离相争自削合力,为最佳毁阵之时。”
她的心下已有了打算。只怪昨日急于离开,忘了毁去衍毓阵残留之形,才由之转为曲破杀阵。若今日再不毁了该阵,真不知后来又会被旁人利用转化成什么邪门歪阵!
她眸底的流光开始沉浮不定。能同时利用天时之变及栖巧檀香将衍毓阵转为曲破杀阵,果真是不简单呵!如此看来,这皇宫里定是还有其他精通阵法的人在!然其目的究竟是——
“皇帝!”脂砚的脸色煞然一变。该死!她怎么忘了——皇帝如今还留在那里啊!
早已顾不上会在他面前暴露身份的危险,脂砚果断地回身便寻至皇帝所在之处。而眼下更是触目惊心的一幕——无数粗实的枝条正紧紧地缠裹着少年纤弱的身体,原本秀致的面部已经扭曲以及那白皙的皮肤上一道道青褐色的斑痕,一道道疯狂地往瞳仁里长着蔓着,刺到眼睛都痛了起来……
“陛下!陛下……夙……婴……”
是谁的语调这样熟悉?这样声声嘶哑地唤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夙婴陡然困惑起来,仿佛听着的也是她的梦呓。那个叫殊笑的宫女,曾也是用这样的语调唤着他,提着一盏明黄的宫灯愈走愈近……
是啊,那是许久前的梦了,一直,一直,一直到现在都未曾醒过……
“那边似乎有人?你若方便,不妨去为他引一下路吧。”
“呵呵,官小姐哪儿的话,奴婢自是方便得很。”
耳畔是少女明朗的笑声,不若一般女孩子家的娇气,多了一些憨实,却清清亮亮,淌成一斛醉月香潭。如同那盏愈来愈近的宫灯,暖黄的光明晃晃地照进了他的眉目里。更在他脆弱无防的心尖上稳稳扎下了底子。本是她一时兴起的施与的恩——他却一辈子都记得。
延廊通的是皇宫极偏僻之处,与君臣间的喧嚣离得很远。月色半掩下,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夙婴缓缓掀开眼帘,看着来人,声音含糊:“你是……谁?”
那掌灯的小宫女便顽皮地将手上的宫灯这么一转,明黄的灯花里她眨眨眼儿,玩笑道:“我啊,便是你的执灯人,专为你引路的。”她满眼都是笑,笑的时候左颊一朵浅浅的笑涡。
“执灯人……哦?”夙婴似梦似醒地应了一声,起身的时候还有些站不稳脚,小宫女便悉心扶住了他,而后朝着不远处那个紫衣女子的侧脸福身示意,“奴婢先送他回去了。”
夙婴下意识地顺着小宫女的目光望去,却只剩了那紫衣女子转身离去的背影。她始终立于暗处,连大致的轮廓都瞧得不甚模糊。只记得她的头发很美,如乌黑的缎子般顺直地垂于膝下,半绾的荷髻上巧意地斜插一支簪。她是那样的疏淡,轻笔勾勒的一点墨彩,瞧不出原先的底色,亦不知这点墨韵要如何渐变下去,仿佛连骨子里也是纯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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