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虽这么想着,但这壮硕汉子面上还是又笑了笑,道:“我云林宗此次先来的那两个,不问自取,确实做事不太地道,此事我已严厉批评过二人,他们两个也自愧有错,不敢来与小兄弟当面道歉,所以我在这里代他二人跟小兄弟说声抱歉,只是楚小兄弟先前也说了,令师苏先生已与我云林宗算过账了,并且要我云林宗将一半家底挂到小兄弟名下,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也算是我云林宗的诚意,所以此次想请小兄弟看看,此事是不是就此揭过,你我双方之间一笑泯恩仇如何?”
这个话可以说已经说的很客气了,只是听着他说话的楚元宵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他定定看了眼那个一脸温和笑意的壮硕汉子,认真道:“所以蒋前辈的意思是,苏先生说的我以后要上云林宗与诸位算一算账这个事就到此为止,你们也就不用再封山了?”
“正是!”蒋櫱开颜一笑,心道了一句孺子可教也,同时脸上笑意越发和蔼,道:“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云林宗一半家底已是一笔惊天的财富,都已经不是能用黄白之物来计算的数目了,如此巨富算我云林宗道歉的诚意,于小兄弟而言也足够你随意挥霍而不必小心计算了,如此一来双方虽各有所失,亦算各有所得,就此罢手言和,何乐而不为呢?”
这段话再听完,少年终于明白了之前他哪里觉得不对了,于是看着那汉子,面无表情道:“所以前辈是觉得,你们云林宗一半的家底够买我短命三十岁,够我在气血两亏死于非命之前随意挥霍?”
这话问得丝毫不客气,问得那壮硕汉子脸上表情都微微一滞,心底恼怒,语气就跟着也不那么的和蔼了,淡淡道:“小兄弟,云林宗四品宗门,一半家底可不是一笔小数字,且不说死在求道路上的修行中人不知凡几,你就算无病无灾真正靠自己修行,这辈子是不是能挣到那么多钱都尚在两可,就单说如今已经踏上了断头路的你,有如此一笔钱财让你富裕优渥过完这剩下的年月,难道不好吗?如今的天下九洲,人人笑贫不笑娼,你有了这笔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没有?不比你住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来得舒服?又何必非要与我四品仙门掰扯个孰对孰错?日子本就不多,留些时间享清福难道不好吗?”
这个说法不算新鲜,当初那个水岫湖子弟柯玉贽也曾说过差不多类似的话,但今日再听,依旧把这个贫寒少年楚元宵给逗笑了,他刚开始还以为这个一脸真诚笑意的壮硕汉子与另外那些人有什么不一样呢!
少年堪堪忍住笑意,随后又挠了挠头假装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我听人说,那一身水韵对于修行大道好处极大,不然也不至于引得你们专门来抢,有了那一身水韵之后修行路就会好走得太多,也能走得更远,难道有了水韵都还修不出来个好前程吗?而且我还有个师父叫苏三载啊,你们不是都说他很厉害?”
这段句话就是属于少年的一语双关了。
你云林宗迫于我有个苏三载这样的师父,才不得不把一半家底给我,现在要说成是你们的诚意?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平平安安修行修到有一半云林宗家底的那一步,这是当我那个师父不存在?
况且我本有大好的前程,你们逼我上了断头路,转过头来又像是施舍一样给我你们一半的家底就算了事?真要双方扯平,不该是你云林宗也从此大道断头吗?怎么就用一半钱财就抵了我一条命了?就因为你们是一座四品仙门,而我只是个你们眼中的泥腿子?你们的一半家底还能重新挣回来,我且问这断头路的短命能挣回来那后一半命吗?
好个牙尖嘴利的乡下泥腿子,被驳得有些气短的云林宗供奉蒋櫱,此刻终于是彻底地沉下了脸来,看着那少年冷笑道:“小子,看来我先前是对你太客气了,让你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了是吧?”
说完这句,蒋櫱突然就挺起了腰杆,居高临下看着少年,讥讽道:“是,你的确是有个好师傅叫苏三载,可不知道你想没想过一个问题?你那个师父确实厉害,有些不太成器的三品宗门也可能被他祸害得摇摇欲坠过,但是那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做到的事情,我云林宗若是当真不愿意掏那一半的家底,你一个短命之人,有没有那个荣幸能活到看着你那个所谓师父将我云林宗祸害完的那一天?”
“另外,俗话总说人走茶凉,你如今已是摆明了活不过三十岁,甚至说不准都活不到那个时候,只几年就得去见阎王,在你没死的时候你那个好师父可能还会记着你,可等你死了呢?他长生久视了几千年了,你不过是个漫漫修行路上的心血来潮而已,你觉得你那个师父能记得住你几天?到时候我云林宗还是堂堂的正四品仙门,而你却已经是一冢枯骨虫吃鼠咬,谁会比谁苦?你怕是不知道,于我修行中人而言,闭个关破个境,一坐就是几十年上百年不出山门,你一个短命鬼区区十几年的活头,与我们而言也不过就是打个盹的时间,你竟还想与我们算账?是不是自视过高了些?”
这一刻,听完了他这前前后后一大段的楚元宵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这些天看到的很多仙家中人,为什么对于他们这些小镇上的普通人全都是那样一个眼神?淡漠,凉薄,高高在上,如天神看蝼蚁,巨人看浮尘,原来就是因为这个。
仙家修行中人修为到了一定地步,突破人身小天地的某些界限之后,寿数就会自然而然地拉长,短的一二百年,长的数千上万年,还有的能无限接近真正的长生久视万万年,普通人在他们眼里可能就真的跟蝼蚁差不了多少,二者之间都已经不能算是同一个种类之分了。
天地大道本无情,修行中人行在其间,和其光同其尘,自然也是无情最长久。
云林宗供奉蒋櫱看着少年被他一段话说的有些怔肿,自得一笑,突然又放缓语气笑道:“所以啊,楚小兄弟就莫要再为此事斤斤计较了,你我双方达成和解,你有钱可花,临死之前有雍容加身,荣华富贵,我云林宗也免了封山之劫,双方都能皆大欢喜,就是最好的正解,你说对也不对?”
被蒋櫱这段万变不离其宗的流水话叫醒的少年,抬起头看了眼那个复又“和蔼”起来的壮硕汉子,微微默了默,然后突然就笑了,不过他却并没有直接接话,而是缓缓抬手从怀中摸了一件东西出来,随后才看着那汉子笑道:“苏先生临走之前跟我说,如果有事可以用这枚花钱找他,我现在觉得蒋前辈你的这段话说的很有道理,该让苏先生也一并听一听,要不然我们把他叫回来,你再跟他讲一讲这番道理?”
少年掏出来那枚警世花钱的一瞬间,原本还志得意满的壮硕汉子骤然脸色惊变!
好一个苏三载,他对他那一身煊赫煌煌的光泽气焰从来不加掩饰,可给这少年留下的这枚花钱却是花心思用手段遮得严严实实,要不是这少年此刻自己掏出来,他提前竟都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真是好手段,好算计!
脸色难看的汉子蒋櫱一脸阴沉,死死盯着少年拿在手中那枚花钱,最后咬牙切齿道:“好一个苏三载,好一个楚元宵,好得很!”
说着他突然桀桀怪笑一声,看着少年,语气阴毒道:“行啊,那就把你家那个好师父叫过来,老子突破武圣十境多年一直苦求破境契机无果,今日正好向声名遍天下的苏大先生讨教一番,寻个破境的机缘!他若是打不死我,你楚元宵就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那一半的云林宗家底,他若是能打死我,那咱们就来看看,要是在那中土神洲临渊学宫的那一部勒功账本上挂上一个‘滥杀’的名头,他苏三载还能不能担得住?!”
膀大腰圆的十境武夫发狠说出这样一句话,倒是唬得少年一愣,反而有些犹豫起来,他其实一点都不怕看不到云林宗那一半家底,苦日子过惯了,如今的他哪怕没有钱也不会缺一口吃的,有钱更好,没钱也无所谓,他真正怕的是那蒋櫱说的后一句话。
侯君臣在说到江湖九品制的时候说过,那个临渊学宫是超品,掌管九品制,虽然是个以诸子百家为主的江湖宗门共同搭建起来的联合势力,但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类似于九洲共主的角色,与那位已经消失不见的末代人皇差不多的性质,如果苏三载在那学宫那边被记账,他实在不确定他是不是能扛得住…
而且他虽然总共跟那苏三载也没接触过几回,但以他现有的对那个看起来脑子不太合适的黑衣年青人的了解,再看看眼前这个据说是武夫大高手的蒋櫱那一脸发狠中又带着些色厉内荏的表情,他觉得,有很大的可能,如果苏三载真的被他叫过来了的话,这个蒋櫱…
死定了!
……
正当少年也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念出那四个字的时候,突然就有一只手缓缓搭在了少年肩头,还似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随后就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缓缓响起:“蒋櫱,如此言语吓唬一个后辈,你可真是出息大发了,来来来,要不然你再跟我讲讲你的道理,看看你是不是也能唬得住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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