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上地上的一片灰尘,程帆撑着手坐下来,坐在了她的对面。她是这样的克制而冷静,可这一层坚硬的外壳,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世上有很多无奈的事,比如此刻她的痛苦只能由她自己承受,无法帮她分担的他,却要被她的情绪牵制着。
“当能够告诉你真相的人永远不会开口时,你只能从蛛丝马迹中去推断,猜想也永远得不到验证。”
林夏看着地上的纸张,“这些不相关的资料,不过是能佐证一种猜想。”
程帆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但他不能说出口,也不想问她。她亲口说出,不啻于亲手将伤疤再次撕下。
林夏看着沉默的他,“为什么不问我?”
没有碰过满是灰尘地面的那只手笨拙地将粘在她脸颊上的一缕发丝捋到了耳朵后边,他慢慢开了口,“怕你不说心里憋着,又怕你说出来更难受。”
她摇了头,“我不会难受的。”
“如此矛盾的一种可能是,她生下我时,以为我是另一个人的孩子。当时的她,无法面对我。”
林夏想再说什么时,却忽然感到一阵哽咽,“可是程帆,你知道吗?我根本不在乎我是谁的孩子,我只在乎她是不是自愿的。”
眼泪毫无征兆就流了下来,她明明说自己不会难受的。
真相并非要有切实的证据,有时仅是一些微妙而共通的情感。
比如,一个女人不爱一个男人,那她很有可能不爱跟这个男人生的孩子。
如果孙玉敏无法接受刚出生的孩子,那她压根就不爱那个男人。这场交易里,她是别人的筹码,还是将自己当作了筹码。
林夏不是天真到不知社会的残酷,这种事并不鲜见。
当以钱权为唯一追求时,过程对一部分人来说并不重要。到了高处,再一步步洗白,拥有着巨额的财富,或是在一定范围内不羁使用的权力。见不得光的过去,没人会提。
对与她无关的旁人,她甚少做道德评判。
可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妈妈身上时,她只关心,孙玉敏是否是自愿的。她更觉得羞愧,自己什么都没有做,生来就得到了他人牺牲带来的利益。
眼泪却无法受控地止住,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的哭泣,她将脸埋在了膝盖上,抱着自己无声地哭泣。
她缩成了一团,身体颤抖着,离得极近才能听到的细小呜咽。压抑了太久,连线断裂的那一瞬,都是悄无声息的。像是一把磨了很久的刀,锋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地将他的皮肤割裂。并非痛到无法接受,但却无法停下。
程帆对孙玉敏的过去不感兴趣,更不在乎林夏是谁的女儿。看到她这样,他恼怒到想把他们都揪出来,麻烦他们处理好自己的事,至少藏好了。别让她一个对过去无法做任何改变的人在这承担无解的痛苦。
他抱住了她,在她颤动的背上抚摸着,在她耳边回应着她,“我知道,抬起头看着我好不好?”
她没有动,他也不催促。只是一直坐在地上,安抚着她,陪着她。
她忽然侧过了头,眼神一片茫然地问着他,“是我的存在给她带来痛苦了吗?是不是她看到我,就会想到很糟糕的过去。”
“不许这么说。”
程帆皱了眉,当即就呵斥了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凶了时,内心叹了口气,将终于抬起头的她搂到怀中,揉着她的发丝,呓语着说对不起。
“你不该这么说,你的存在,一定给她带来很多......快乐。”
林夏不喜欢哭泣的自己,这样很软弱,她一向习惯了不哭的。妈妈教给她的很多东西是对的,女孩子不能哭,不要用眼泪去轻易获得一些东西。痛苦也要打碎了往肚里咽下,不能给别人看。
可趴在他坚实的肩头时,眼泪就流淌在了他的衬衫上,她摇着头,“不,不会的,哥哥不在了,是我没有......”
说到这,她再也没法说下去。
在找咨询师时,其中一个,第一次见面就问了她一堆问题,要用来填评估资料。其中一个问题是,家族是否有遗传精神病史,或因精神类疾病而自杀的。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常规的流程,但当场就恼怒了,认为被冒犯了隐私,拒绝回答后就结束了咨询。
林玮文有抑郁症。
早年有过,但也没有什么治疗,兴许是艺术和恋人治愈了他,他又恢复了。
林夏不知道他又复发了。
他是个艺术家,他在赶作品闭关时厌恶被打扰,人都联系不到,还经常成宿的熬。后来的他变得很瘦,精力还不太好,只以为是他压力太大了。创作时的他总是脾气很古怪,两人联系也不多。
后来的咨询中,她跟咨询师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林玮文。讲他的年少不羁,不算主流的性取向,与思想观念十分传统的家庭的对抗;讨论自己也不喜欢压抑的家庭氛围,却能去容忍与顺从,而他却成为了叛逆者;同为子女,她未曾支持过他,是不是一种背叛;还有那微妙的嫉妒心,他未将她当成对手,而她却下意识要跟他争抢一切。
但她从未向咨询师开口的一件事是,他去找过她。
衣服被泪水打湿,黏在了皮肤上,怀中的她却是无声,程帆觉得不对劲,放开了她,才发现她在咬着唇,极力抑制着哭出声。
心中无名的怒火顿生,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他用手指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松开,不许咬自己。”
“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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