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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山而建的九曲栈道上,搬运建材的工匠像一队冒雨搬家的蚂蚁,依旧忙得热火朝天。没有回响的插曲如投进江水的石子,很快便被人遗忘。
午前渡江的奕洛瑰此刻站在山崖下,将脸半掩在风帽里,用一种将狂喜压抑到极致、反而透出些孱弱的声音,喃喃自语:“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随即他抖擞起精神,几乎是用一种过去上沙场的架势,沉稳地迈出几步,扯住一名路过的工匠低声问:“你们这里还招人吗?”
那工匠冷不防被人拽住,脚下一趔趄,肩头扛的一叠瓦片眼看就要滑落。奕洛瑰眼疾手快地帮他扶了一把,单用五指便拯救了工匠的十个脚趾头。那工匠无端吃了这一惊,先是愠怒地转过脸,在看见眼前挺拔如松的男人时,被他高大的身材和说不出的气势震住,愣了愣,才点头:“当然招,我领你去见工头……”
这一天,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不停,奕洛瑰却觉得自己久未放晴的心,被一缕希望照亮。这一缕希望谨小慎微,忐忑地钻过阴郁压抑所结成的浓云,却又生怕多泄露一丝,便会化掉自己千辛万苦才觅得的雪泥鸿爪。
修建大佛阁的工匠们每夜都宿在山崖下的茅庐里,每百号人挤一间四面透风的通铺,气味很不好闻。安永这一年来与工匠们同食同寝,早习惯了腌臜的环境,这一夜,不断打在茅檐上的雨声却使他失了眠。
鸡鸣时分,工匠们打着哈欠,在每日都会重复一遍的抱怨声中疲累地起床。安永悄无声息地披衣下地,第一个推开茅庐简陋的柴门,被扑面而来的风雨吹打得几乎睁不开眼。
不远处,浑浊的江水一夜猛涨,伴着令人胆寒的呜咽声,在他眼前汤汤而过。
“安先生。”一道声音冷不防打断了安永的沉思,他偏过脸来,就看见监工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正捧着一只食盒。
瞬间几十双眼睛已经艳羡地盯住了他们,监工只好另寻了一处僻静的所在,与安永对坐,寒暄着揭开了食盒。盒中虽是几样寻常的小菜,在艰苦的工地里却是一份殊味,顿时给寡淡的薄粥添了滋味。那监工也不多话,稀里呼噜喝下了一碗粥,这才对安永道明来意:“安先生,您昨天对太守说长堤必须加固,此话可当真?”
“当然,”安永放下筷子,再度观察了一下江面,轻声叹气,“若是等这江水漫到大佛的脚,再抢险就迟了……”
那监工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开口:“我是嘉州人,一家老小都在城里,他们的命我是要顾的。”
安永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转机,连忙问:“大人您如何打算?”
“大佛阁先停工,所有人跟着我去修堤,太守怪罪下来,我认了。”那监工板着脸,斩钉截铁地回答。
监工先斩后奏的做法,在工匠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比起冒雨赶工,泡水修堤是更苦的差事,太守不出告示,显然没多少人愿意吃这个亏。
几个好事者更是起哄:“没太守的令,罚工钱吃板子事小,倘或淹死喂了江里的王八,岂不冤枉!”
工匠们发出一阵哄笑,监工面色铁青,正待发火,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安永却将他拦住,替他开了口:“在场诸位,九成是嘉州人士,可有想过一朝江水决堤,嘉州被洪水冲破,会陷入何等惨状?”
在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耳边的雨声和远处的江吼一时无比清晰,如针芒利刺一般划过人心。
“诸位年富力强,来大佛阁吃这一份辛苦,皆是为了奉养家中老小,”安永环顾众人,索性摘去头上漏雨的斗笠,一张沉静的面庞任凭风吹雨打,只是凄然道,“在下异乡异客、孑然一身,没资格开这个口。到底要不要去加固长堤,诸位还是想一想家中老小,自行决断吧。”
这一番慷慨陈词,掷地有声,周遭却依旧是一片静默。这时满地蹲着休憩的工匠们中间,忽然有一人站了起来,背着身吼了一句:“我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傻了在场的工匠,众人尚在怔忡间,就见那人已经昂首阔步,走向了长堤:“家中老小眼看就要遭灾,这时候避重就轻、贪生怕死,还是男人不是?!”
这一句激将,血气方刚的工匠们顿时炸了锅,一时众人前呼后应,全都跟着那人往堤上去。只有安永仍然沉浸在那一道石破天惊的声音里,脸色煞白地望着那人挺拔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安先生?”身旁的监工留意到他的反常,担忧地问了一声,“您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安永慌忙摇头,在心底勒令自己恢复清醒——方才那种熟悉的感觉,一定只是错觉而已。
大雨渐成瓢泼之势,众人赶到堤边时,只见洪水滔滔,几乎要与长堤齐平,不觉都在心头叫了声“好险”。带队的监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惴惴不安地问安永:“安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先将人集中起来分成两组,一组去找筑堤时留下备用的条石,一组去用竹笼装沙土,”安永沉着地吩咐监工,自己则抽身往长堤上走,“我去长堤上踏勘一下,险情越是早一步发现,越是容易控制。”
监工本想派几个人随同保护,却被安永婉拒,于是只好望着他迈上长堤的细瘦背影,忧心忡忡地喊了一句:“先生千万小心。”
四周雨声太大,掩去了监工善意的叮嘱。长堤寂寂空无一人,安永独自在纷纷乱雨中穿行,除了脚下黏湿的泥土,天地间一片迷蒙混沌,使他在不知不觉中忘神,渐渐迷失了自己。
他盯着脚下的堤堰,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似乎眼前的情境在哪里见过。
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他不该在此时此刻,又想起那个人……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无止无休,安永恍恍惚惚,如同身处一个风雨潇潇的梦——他在梦中回过头,便望见雨中那一道修长的人影——距离自己只有数步之遥,黑色的轮廓与水雾混在一起,分不清是真是幻。
“奕洛瑰……”他喃喃念出盘桓在心头千百遍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这时一道闪电骤然撕破长空,万钧雷霆滚滚而来,安永在一片山摇地动中虚晃着,只觉得脚下一空,刹那间决口的长堤便将他整个人吞进了一道裂隙里。
在死亡的恐惧尚未进入意识之前,安永的头脑一片空白,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先是重重摔在泥石之间,随即滑入冰凉的江水。他像是被巨龙之口吞噬,磅礴的龙涎卷着他,想将他咽进一个黑暗的深渊。
然而电光火石中,一只手猛然攫住了安永的手腕,用力地将他向上拉扯,顽抗着根本不可能战胜的洪流。
安永迷惘地睁大双眼,在这个生死关头,来不及调动任何一种情绪来消化眼前这一切,因此心中仍是一片空:“奕洛瑰……”
“别怕,我会救你……”奕洛瑰紧紧拉住安永的一只手,匍匐在快要坍塌的堤堰上,空余的一只手找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只能将五指深深地抠进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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