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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道在马上行过西门外一截街道,将近野外,大路边七八株高低柳树,在麦陇中间,簇拥了三座茅屋。在柳树里直挑出一个酒望子来。鲁智深向公孙胜道。“早上起来匆忙,包裹不曾捆缚得紧,且下马吃两碗酒,紧紧包裹。”公孙胜道声使得。两人便下了马,方才拣了一副座头,未曾坐定,只听见得得一片马蹄声由远而近。看时,武松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那马跑得快,闪电也似此过去。不多时,又缓步回转来。在路边,武松一跳下了马,向鲁智深道:“师兄直恁性急?说行便行,不教念煞武二。”又向公孙胜道:“先生怎地也和师兄一般性急?”说着,进得店来,嗝一个喏道:“恕武二送行来迟则个。”鲁智深道:“二郎,你又来送行怎地?恋恋不舍,却让我和尚心都动了。”武松道:“非是武二儿女心长,委实有几句活,要和师兄一说。朝中蔡太师、高太尉一班人,兀自放我们不一下。我们在张知州这里,他奈何不得。听说师兄要到东京去,千万小心。师兄酒尽管吃,却是休再性急。五台山能落脚时,便在五台山住下去也罢,那里是佛地。”鲁智深道:“兄弟,多谢你良言,洒家都记下了。”武松道:“公孙先生想是还要和师兄同行几天路。”公孙胜道:“我和他到徐州分手,说不定我和他多行一程,却到滑州再行北走。”武松道:“恁地便好,我却怕师兄一兴发,顺路却先撞上东京去。”于是叫着酒保过来,要了两角酒,天气早,一些一下酒也无,三人便对喝了寡酒。酒后出店牵马,武松先向公孙胜拜了两拜,又向鲁智深拜道:“就此拜别师兄,不能远送了。”鲁智深搀起他来道:“兄弟请起,三两年内,洒家再来看觑你。”于是各各上马,一拱而别。
武松在马背上,望着他两骑马走到大路尽头,尘影不见,方才缓缓回城。行在大街上见曹正赶着一辆太平车子,前面有一道健脚骡子拖着。便问道:“兄弟恁早要了车辆则甚?”曹正点头道:“兄长来得好,且请到张青家里拜茶。我现住在他那里。”武松于是下鞍牵着马,向张青家来。那里门前帘儿高卷着,院子里堆着行李。菜园子张青叉手站在廊下眼看孙二娘收拾细软。武松大惊道:“兄嫂哪里去?”孙二娘笑着相迎道:“叔叔来的正好,且请屋里坐。”武松进得正屋看时,他夫妻新安的家室都凌乱了。孙二娘在屋角端过一把椅子,让武松坐地。武松道:“端的为何兄嫂要走?”张青道:“兄弟有所不知,我是孟州人,你嫂嫂却是洛阳人。我岳父有个哥哥,为了岳父早年剪径,断绝了来往。但他兄弟二人,只有我浑家一条后,岳父去世了,伯岳父曾两次三番来信山寨,劝我夫妻归正养老。我们怕连累老人,不敢回去。昨日公孙先生回去探母,打动了她心事,便想回洛阳去看看。曹正兄弟也是洛阳人,多年飘泊在外,不得家乡消息。家有双亲在堂,是务农的兄弟奉养,他也思回去看看。我们说着一道儿,悄悄的禀了知州张相公。蒙张相公厚恩,说是我们孝思,许了我们半年假期,又给了过关卡的符剳。等我们去禀明公明哥哥,今日下午便要登程。”武松道:“兄嫂去了,半年内真个回来?”张青道:“我自舍不得离开众兄弟,有甚不来?”武松听说,虽觉他们走得匆促些,只是请假省亲,却与鲁智深、公孙胜离别不同,却也无可说的。于是上街去买了些酒肴,便在张青家里同用早餐。饭后同去见了宋江告知别意。宋江一因他等孝思,二因只有半年假期,三因张叔夜知州都允许了,自没得甚说的,只催早回。当日挽留他们吃了一天酒,张青夫妻和曹正改为次日登程。孙二娘坐着太平车子,张青、曹正各骑了一头长脚骡子,行程甚快。
这一日来到毫州,天色甚早,还是午牌时分。孙二娘在车上向二人道:“两天未歇大站,饮食都差些个。今日便歇在毫州,吃些酒肉也好,天气太热,人和牲口都要将息。你看街上这些人来往,怕是有甚集会,也未可知。”张青在马上抬头看着日影,因道:“进城再作理会。”说着,走近城关,这街上人更是拥挤。张青下马,向一个路人打听时,是这里药王庙会。庙里有龙虎山天师府里派来法官,铺坛祭神,四乡人便来赶会作生理,因此十分热闹。几个赶脚的落伕,都说这是难逢难遇的机会,只管怂恿孙二娘在这里住下。张青自己不急于赶路,便笑着在城里投了客店。安顿了行李,沐浴过了,又用罢了酒饭,张青夫妇、曹正三人,也便到药王庙里张望了一阵。庙外一片空场,在槐柳树阴下,支起了大小不等的席棚,出卖茶酒零食。曹正向张青道:“走得口喝些个,我们且到茶棚里吃盏茶去。”张青听说,正徘徊着,张望那处有好座头。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兀的不是二姊与姊丈?”张青回头看时,却是孙二娘堂弟孙开义。孙二娘道:“多年不见,兄弟一向却好?”孙开义道:“小弟依然作药材生理,且请到茶棚里叙话。”一行人到了茶棚里,另找角落里较僻静的一副座头坐了。便引着曹正与孙开义相见。曹正见他青衣皂巾,倒是诚实商人模样,却也不怎地避嫌。天气尚热,大家要了几碗青梅汤喝。孙开义悄悄问道:“听得姊丈姊姊已上了梁山。现今又听得朝廷招安了你们,都在海州作官。却怎地来到此处?”张青道:“你姊姊悬念伯父,往日是回去不得。于今得了朝廷恩典,五湖四海,任意来去,第一件大事,便是来看伯父。”孙开义道:“原来恁地。姊丈却幸得是遇着我,要不,却枉奔了洛阳去。伯父医道,年来益发高明了,两年前便来到东京行医,十分兴旺。小弟上面,又无老人,便迎奉在药栈后面。姊姊要探望伯父就此改道向北。小弟来此,系与同行定货,早已齐备,只是在这里候过会期。且请等候一日,同上东京如何?”孙二娘笑道:“却幸伯父健在,真是天赐其便,在这里遇到兄弟。大郎,我们便上东京去好吗?”张青沉吟道:“论理我们受了招安,没甚去不得。究竟东京城里,是富贵人家的地方。他们要奈何我们时,却是抗逆不得。大嫂你要探看伯父,也是正事,我不能违拗。只有我们改了排行姓名。你道是伯父的小女,我也改叫着李彩。不说由海州去的,只说原在毫州开酒饭馆,歇了业,到东京寻生理。恁地说时,行色称呼,都不勉强。”孙二娘道:“这一切,我都依你。只是又要和曹家兄弟分手。”曹正遭:“半年后回海州时,我自到东京来约会兄嫂。”张青道:“也只得如此。”当日计议一番,便在毫州住宿。次日曹正依然向西取道往洛阳去。张青夫妇随了孙开义同往东京。
这孙二娘伯父孙太公在东京行医,专治跌打损伤,颇有声名,常走往公卿士大夫之家。这孙开义有了名医携带,药栈之外,另开了一爿生药铺,生理也十分发旺。一路都照应得张青夫妇妥当。到了东京,向药栈后堂拜见孙太公。这孙太公科头穿一领皂色葛布袍,白须尺来长飘在胸前,真个道貌岸然。先听到孙开义到后堂禀报,张青夫妇来了,孙太公面皮兀自红着,哼道:“今天他们才有脸来见我,且叫他们入来。”及至张青夫妇到了堂上,双双拜倒时,老人却闪动着寿星眉毛。孙二娘拜罢道:“孩儿飘荡在外,无日不记挂阿伯。孩儿恰是不得奉养膝下。却喜天相吉人,阿伯恁般健康,望阿伯恕儿以往之罪。”孙太公道:“往日阿爹行为,已是玷污了传家清白。今幸你等回头,我又亲眼得见,我偌大年纪,孙家只你一条后,不是你等作得过分时,我怎地忍和你们断了往来?”说着,流下泪来。孙二娘笑道:“阿伯休伤心,孩儿和大郎都作了官。”孙太公道:“我凭了这点外科医道,在公卿人家出入得惯了,我却看不起官。你等在我身边,待奉我终了天年便好。”孙二娘向张青看看微笑了。从此夫妇两人便在孙开义药栈后堂,奉养老人。因孙太公不愿女儿远离,让他们在街对门开了一座小蓬莱酒馆,遮掩人耳目了人家知道是孙医生女婿开的,多来照顾,生意却十分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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