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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时,却听到堂外有人笑道;“杨雄贤弟来了?大哥恁不差人报信给弟等。”宋江看时,说话的是卢俊义,后面跟着柴进。宋江等立刻起身相迎,添了杯著,让二人入座。宋江道:“两位贤弟也是刚才到署,兀自未曾安排歇脚地方,二公何以得知?”
柴进道:“小弟适才在郊外练习弓马回城,远远看到两骑马在前走,追上一程,后影儿看出是杨、时两位。小可料着必来兄长署内,便邀了卢兄同来。”吴用笑道:“二公必是来打听河北消息?”卢俊义皱了眉道:“祖先庐墓,数代亲友,均在大名。自边境多事,河北不安以来,小可便是昼夜焦虑着。”柴进道:“尤其是小弟焦虑不过。我柴氏一门,乃是大周皇帝嫡系子孙,沧州世居多代,兀谁不知?那里偏又逼近边境,万一大兵入境,庐墓决不能保。以是见着杨、时二位来了,特意前来探问。”杨雄见他二人心急,便将河北情形,草草述说了一遍。卢俊义听时,只是手扶酒碗缓缓的吃着,并不插言。等到杨雄说完了,便轻轻地拍了桌案道:“如此说来,天下事不可为矣!”说完了这话,又重重的将桌案拍了一下,柴进向宋江一拱手道;“近日以来,小弟实起思乡之念。意欲趁此家乡还可回去之时,向沧州一探,不知兄长肯放行否?”卢俊义道:“便是小弟,也想到大名去一看。”宋江听了,目视吴用,因微微笑道:“适才我等所说,张相公要保荐人才时,却不患无人了。”柴进问道:“兄长此言何意?”宋江将刚才的事分述了一遍。卢俊义手拍胸襟道:“果有此事,卢某愿往。虽为了调动,不免要与兄弟们分手,但两利相权,宁可暂时小别。大丈夫生在人世,于可为之时,有当为之事,却不可放了过去。”柴进也道:“若天下无事,我等暂时分手,相聚自是不难,不见杨、时两位到蓟州去又回来了?若不幸天下有事,我等也难于始终相聚一处。”宋江道:“自是为国尽力事大,为兄弟相聚事小。二公既有此意,不才也乐于赞助,待明日见得张相公时,看相公对这书信上言语.怎地处置?再作理会。”卢俊义吃干了一碗酒,昂起头来,望着堂前庭树,树枝北指,颇为神移。吴用笑道:“卢兄传神北枝,定是想到了故园风景。”卢俊义道;“狐狸小兽,尚知归正首丘,而况人乎?”说着,手理颏下长髯,却见满握斑白,向须梢摇摇头道:“光阴迅速,不觉已是五旬人物,若不早作点事业,那怕是时不我与。正是刚才柴兄说,趁着故乡还可以去,何不抽身一行。我等兄弟,多半是十年亡命,家业荡然。藉贯在大河以南的,还则罢了;这藉贯在大河以北的,真是庐墓同在风雨飘摇里了。现在能回去探望一遭,却也于心稍慰。”卢俊义这样侃侃面谈,柴进却尽管低了头吃酒,一语不发。杨雄道:“看柴、卢二兄,十分想
念故园,虽是多年未曾探望得,比小弟便胜过万分。像小弟的蓟州,休说祖先庐墓,便是活的牲畜,长的草木,也都让金人搜刮了去,连同成千上万的故乡人,一齐赶出关去。他只恨田地山河搬不动,不时,也一齐搬了去。教人想起来,牙齿咬碎。”卢俊义以手拍桌道:“这便是我想念故园想念得苦处。待到大名也成了蓟州一般时,还想念些甚的?”吴用手夹了一只箸,在桌面上画了圈圈,微笑道:“我知卢兄意矣。世势造英雄,焉知英雄不能造世势?”卢俊义道:“自己兄弟,何须隐瞒?卢某颇有意作点事业,只是这次若往河北,却不像我等以往啸聚山林,只须对付一些不济事的官兵。于今却显要在尊王攘夷的狂澜里,立下名垂不朽的勾当。我等这样一个微末前程,却怕不做了撼石柱的蜻蜒?”说到达里时,他忽然又转过脸色呵呵一笑道:“人生得遇这般数百年不生的大风浪,却不枉了。”柴进
道:“遇着这大风浪,变成一条蛟龙,飞腾万里,在乎我们。变成一只蝼蚁,随了千干万万的性命转瞬消逝,也在乎我们。我们是不可把这个大风浪随便的过去了。”宋江道:“二位既是都有此意,小可明日见了张相公时,便都顺便向张相公叙说了,且看相公意向如何?”卢俊义回头看到伺候的侍役们,且教来把桌上各空碗里的酒都筛满了,向杨雄道:“杨兄此来,鼓励了卢某暮气。”又向时迁笑道:“你也应当让卢某敬一碗酒。二位在蓟州城里,两把朴刀,救了一串被缚的老弱百姓,不愧我们这粱山泊字号。天下汹汹,粱山泊里好汉,有个袖手旁观的吗?”说着,端起酒碗来,先把来吃干了。这一番话,说得宋江心里也甚是奋发。当日大家吃得尽醉而散。
次日早上,宋江整理衣冠,带了陈东那封书信,特来都总管衙门求见张叔夜。他正在白虎堂后签押房里批阅公文,便着宋江入来。宋江见礼罢,便先问道:“相公茌近日得着东京消息否?”张叔夜道:“闻得蔡太师父子,怂恿圣上在中设立百货御街,又重征花石纲在万岁山建立人造瀑布,这般尽情作乐,实在可虑。”宋江道:“相公圣眷尚隆,何不上表力谏?”张叔夜叹了一口气道:“休说这表章未必得达宫内。便是送进宫门,到了内监梁师成手上,也会把它撕碎了。现在东京人叫蔡京做太师公,叫童贯做太师婆,却不知道这内监梁师成,势力还大似蔡、童。他不但可以代圣上看阅表章,他还模仿得圣上笔迹,可以伪造敕书。这一道铁门槛,任是擎天柱石,无法撞闯得过。”宋江近前一步,躬身道:“边疆之事,相公有所闻否?”张叔夜皱了眉道:“我正是日夜焦虑这事。我曾得老种经略相公来书道:“河北河东,盗贼遍地,吏治贪污,金人骄横,目无中原,一旦有事,内忧外患,一齐发作,实是心腹之患。”说着,以手指敲了案沿,满脸都是愁容。忽然省悟道:“我却想起一事,那公孙胜、杨雄、时迁都到蓟州去了。现燕山各州百姓,被金人掳掠出关,我想此三人并非平常百姓?甘愿听人宰割。一定会想尽办法回来的。来时,速报我知晓,我正想从他们口里,得些实在消息。”宋江笑道:“相公真是无微不照,卑职正要将此事向相公禀报。”因将杨雄、时迁由蓟州回来的话报告一番。说到陈东托杨雄带书信时,却先笑道:“天下也自有一班不识天地高低的书生,未免狂妄到目无法度。只是当今童、蔡之辈,人人切齿引恨,这书生之言,也颇为可原。”于是将陈东和杨雄两番见面的话说了,再呈上那封书信。
张般夜看了那信时,脸上倒变了几次颜色,看完了,便微微一笑道:“这陈东活得有些不耐烦。”宋江道:“以卑职看来,他所谓策之中者,未尝不可采纳。”张叔夜望了他道:“宋统制,你好忠厚,于今童太师索回了燕山六州,正向圣上夸耀他功盖宇宙,他怎肯让旁人渡河去掀了他的烂脚?而况河北现有个北道都总管,我若请缨北调,大之则引起圣上见疑,小之则引起了河北文武的妒嫉,枢密院三司是否作梗?还在其次。虽然……。”张叔夜说到这里,手抚髭须,点了几点头道:“这陈东却还不失为有心人.他说的下策,却是我认为的上策。我想吴用参军,必知我意。这邓州密迩南阳,正是光武中兴之地。我等把此处经营好了,东京便有了一个退步。便是我等不望时事有了这日,却也少不得作个有备无患。”宋江躬身道是。张叔夜道:“宋指挥回衙时,着杨雄来见我,我好问他北地情形。”宋江又躬身道是,却不告退。张叔夜向他望了道:“宋统制尚有甚商议?”宋江道:“陈东那封信,虽是书生大言,卑职却另有个想法。相公说,他的下策,便是我们的上策。所以行了这条下策,相公道是东京有个退步。卑职以为退步固然是要,进一步的步法却也要。凡事先存了个退步做法,这原来基础就不保。”张叔夜抚着髭须道:“你知道怎地是进步作法?”宋江道:“现今河北流亡麋集,无所得食,相率为盗,江却以为这等人可引以为用,免资强邻。江旧部多河朔之士,若让他们转回河北,振臂一呼,可以收纳他们,以听相公驱策。恁地时,既免得害了地方,却多少用了他们,作一点中原屏障。”张叔夜一面听说,一面摇头,笑道:“河北那些乌合之众,非粱山泊可比。我只管召纳流亡,谁解得我是何居心。看宋指挥模样,所言未尽,请道其次。”宋江微笑道:“这其次却差之千里了。卑职旧部,现在邓州,本都愿听相公驱策,不肯分散,但像卢俊义、柴进这些人,都有祖先庐墓在河北。听了燕朔风云紧急,都想回去一省原籍。相公若保荐他们到河北州县去当一名地方武职,他们定是乐于从命。只是恁地做时,力量孤弱,恐怕难以有所作为。此卢俊义所说,归正首丘,尽心竭力而已。”张叔夜思忖了道:“莫非卢俊义、柴进都有此意?”宋江道:“请相公卓裁。”张叔夜道:“待我思索思索,且再理会。”宋江称是,便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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