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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雨飘摇的长夜里,他静静坐到桌边,撕掉已经湿得糜烂的外层包裹,露出其中完好无损的最后一层油纸来。
瑞庆往嘴中缓缓塞了一块糕点,四方的油纸平铺于桌上,上面好像爬着些许深色的墨痕——也许只是污渍和糕点碎屑,毕竟烛火幽微,看不真切。
今晚并无半分月色,煊都的万千楼阙隐没在雨幕里,像是绰约的鬼影。
***
青州也落了一场夜雨,清晨笼罩在大雾里,天地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
这雨打蔫了院内翠叶繁枝,也彻底浇灭了北境最后的暑气,降温来得这样快,周鹤鸣卯时三刻出屋时,瞥见了叶上的薄霜,他记得抚南侯孱弱的身子,晓得他比郁濯更加不耐寒,于是又朝那屋遥遥一望——门窗闭得严实,连潮湿的流风也钻不进去。
这人对时节的变化很是敏感,几天前又生了小病,周鹤鸣找府医来看过了,说是须得小心翼翼地温养着,这是最好的法子,因而他这两日清晨去交战地时刻意没有叫上郁涟,希望他能好好歇息。
人眼下应是还未起。
周鹤鸣很快用了饭,他今晨也不打算打搅郁涟,交战地近来很稳妥,一切都在走向正轨,他因而不急着去,干脆差奇宏叫了元星津来,二人临窗垂帘而坐。
周鹤鸣将沙盘之上沙蝎的驻地指给元星津看,说:“沙蝎是我们目前最为棘手的敌人。”
“为什么?”元星津不解,因着降温,他呵出的话里带着点白气,“他们的首领是个女人,在沧州战火连绵、青州侵袭不断的近三个月里,她一点动静也没有,分明很怯懦。”
“没有动作,难以琢磨,旁人看不清她最想要什么。”周鹤鸣平静地说,“这哪里是怯懦,分明是养精蓄锐,也是索其格最可怕的地方——她太沉得住气,相比其他部族来说,她好像不屑于打突袭,可长久沉寂所酝酿的正是最可怕的突袭。小十三,她在观察我们,她是藏在大漠里的毒蝎。”
“你必须学会同这样的敌人周旋,了解与认知,不过是你要熟记于心的第一点。”
索其格不仅在观察北境的一切,还在借巴尔虎三部的力量,消耗磨损着青州镇北军的战力。她把时间拖到现在,时节已经是初秋,在万里肃萧的凛冬到来之前,愈冷的天气反而对沙蝎愈有利,周鹤鸣知道她最多拖到十月初——彼时北境的寒冬就要来临,她一定会在那之前握起弯刀,做最后的了结。
“面对这样的敌人,我们也要学会隐瞒和欺骗。”周鹤鸣移动着手指,将指尖滑到交战地去,“抚南侯所训练的这批人,既是我们刻意暴露于正面战场的软肋,也是我们埋下的暗桩和交织的锁链——他们在观察我们,我们也要观察他们、戒备他们。”
柔弱易折的软草,有时反而比满身尖刺的沙棘更为可怖。
元星津想了一想,问:“可如果抚南军的网不够结实、让十二部逃出包围,该怎么办?”
“他们从来不是网,”周鹤鸣做老师时很耐心,他说,“镇北军才是网,我们足够结实,能够束缚住敌人,他们真正的作用是麻痹和扰乱对方,将对方由湖泊切割成为水潭,再有我们青州的镇北军逐个击破。”
“防守、进攻和干扰其实一样重要。小十三,北境要得到长久的和平,又不能失去前进的勇气、对抗变局的能力,那我们缺少其中的任一都不行。北境不仅需要大块的砖石,还需要用以黏合的糯米灰浆——变革要永远走在变数前面,这样的墙壁才能无坚不摧。”
元星津静静地看着沙盘,他在咀嚼和消化着今日听得的每个字。
这屋内一时安静极了,檐下戚戚沥沥的滴水声都可以听得很清晰,因而屋外略显慌乱的脚步声响起时,周鹤鸣几乎是瞬间起身,拉开了门。
徐逸之撞进门里来,他自交战地方向奔马而回,额发和衣裳都被雨雾浸得湿透,此刻却丝毫也顾不上,他颤着声,急切地近乎带上了哭腔:“将军!出事了,巴尔虎那方派出一支千人的队伍,趁着夜雨潜入了苍岭,于卯时一刻越境,与夜巡的抚南军在白鼎山西北麓相遇,我原本要来寻你和侯爷一同进行调度,可是前线来报,说侯爷——”
“侯爷亦在此次夜巡之中,将军,他上战场了!”
“你说什么!”周鹤鸣瞳孔骤然紧缩,他在推开那间房门之前还抱有一丝侥幸,可房内只被遽然袭入的冷风灌得满当,四下空无一人,被褥早已冷透,就连昨夜间使用的痕迹也丝毫未见得。
周鹤鸣脸上怔然的神色只有一瞬,随即一股寒意直窜脊骨,激得他心下冷骇,猛地夺门而出。
清雎
卯时天还未亮,白鼎山西北麓夜雨不歇。
郁濯迎风坐马,将缰绳在潮润的手心绕了一圈又一圈,雨雾黑沉沉地坠着每一个人,大家都很沉默,没有人说话,惟有马蹄与落脚声踏破岑寂,溅起的泥点混着雨星勾缠。
郁濯低垂着眼睫,直至其湿淋淋地淌下一条水线来,他才伸手抹了一把,夜色浓稠,游目之间能瞧清的东西少之又少,不须风雨恶相催[1],他们和对方都在囚笼里,在阒然之中奔赴注定的鏖战。
钟衍知随行在抚南侯身后,渐渐握住了刀,他今年四十有三,已经是军中老人了,也曾这样紧紧跟随在郁珏身后,距离很近,他在夜雨里注视着“郁涟”被打得湿透、被迫贴身的白衣。
钟衍知在相处之中已经明白,这位抚南侯的最大优势就在于灵活,因而冷雨淋湿的沉重战甲反而会束缚他的行动,今夜的抚南侯干脆只穿了常服,单薄身形与对自己的狠绝都无处可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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