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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卯时一刻的天已熹微,他借着渐亮天光瞧见了郁濯干净的眼下,也瞧清了此人过分的单薄,甚至注意到握刀划伤他的那只手正轻轻发颤,因而布侬达彻底抛下了方才一闪而过的猜疑,站定中说:“别来无恙啊,抚南侯。”
郁濯也已经平复好了呼吸,偏头拨发间缓缓地说:“别来无恙。”
雨停了。
可山脚浓郁的白雾还没有散,不远处的刀剑厮杀声被空气中浓稠的水汽传递,沉甸甸地响在人耳畔,郁濯同布侬达之间只隔着几米的距离,均是浑身湿透,鹰隼向郁濯头顶俯冲而来时搅起凌厉的风,被陡然劈出的长剑斩断了翅翼,发出凄厉的悲鸣。
郁濯抽刀出来,又猛地剁在它脖颈,旋拧之间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鹰血,平静地说:“好吵。”
布侬达在他的这番动作间已经撕裂布料,趁机对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包扎,闻言嘲讽道:“一点杀鸟的本事,也值得说上一说。怎么,今日你竟敢一个人出来,不再龟缩于周鹤鸣的庇佑之下——今日碰见我,惊喜不惊喜?”
“实在惊喜,”郁濯也笑,好声好气地说,“他若来了,你我还能在此好好叙旧吗?”
布侬达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打量郁濯,像是打量一团面目模糊的云雾,一时腾升起一点隐约的不安,继续说:“十四年前,你兄长背叛了你们郁家,为我送来密信所在;十四年后,你又阴差阳错到了北境,甚至亲自为我送来立身之功,真是有趣。”
“你说得对,”郁濯看起来很诚恳,他说,“你今日再杀了我,就可以彻底在十二部站稳脚跟。只是可惜你被我兄长逼到要这样逃窜寄生,想来也很可怜。”
“他扮猪吃虎换来茍且偷生,我看走了眼!”布侬达目光凶狠,死死咬住了郁濯,转而放声笑起来,“你老子伙同叛狗杀我父兄,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有何不可?”
“我原还想稚子何辜,你和你那两个哥哥,只要交代清楚密信下落,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岂料他郁二如此不识好歹,竟然出阴招来杀我!他斩我心腹、夺我生路、逼我流离,可他记得他曾经在我身前摇尾乞怜?”布侬达神色冷然,抱臂道,“你们梁人都是这样阴险狡诈、不识好歹的东西。”
“好一个稚子何辜,”郁濯低低地笑起来,“当年你父兄死于战场之上,赤蛇部头领早也退回了苗柔岭以南,你若真觉得他通敌,为何不先去寻他对峙找他报仇?是不想吗?”
“你敢么,”郁濯在笑里呛进了潮湿的风,劲风吹过他湿透了的全身,连指尖残余的温度也尽数带走了,他在咳嗽间唇面均泛起白,却仍旧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你没了部族的力量,就只是个懦夫,连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为父报仇都不敢。那密信是真是假,你其实再清楚不过,你不过是要为自己下三滥的招数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的内应给我父亲下了药,你甚至只敢在他昏睡之中杀掉他,清醒时你连直面他眼睛的勇气都没有。你又掳走我们三人,率先砍掉了大哥的双腿,因为那时他已经在军中得到不少锻炼,你惧怕他日后长成难以面对的敌人,所以你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至于我,我不过是你用来要挟兄长的把柄——你很清楚他是怎样的心性,所以你用‘背叛’这两次字禁锢了他,又用兄弟的性命吊住了他,你想要彻底毁掉他、毁掉大哥和我,毁掉整个郁家。”郁濯眼中泛寒,他的脸色苍白一片,乌发被强风吹得半干,虚虚滑落肩头,像是水野间滋生的妖魅,“你害怕赶尽杀绝后大梁的反扑,实在太忧心自己的脑袋。布侬达,你所谓的善心其实只对着自己,只用于己身的心思压根儿不配称之为仁慈。”
郁濯怜悯又直接地说:“你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他音未落尽,布侬达的铁锤已经抡到眼前,直直砸向郁濯面门,郁濯仰身一铲,一手狠狠将长剑磕入石中,另一手握拽锤柄之中借力抬脚,用尽全力踹在布侬达小腿上,他的衣袍里也灌入了风,身形藏在鼓动单薄的衣衫之下,让布侬达就近落下的一拳扑了个空。
郁濯拔剑之中撑地后翻,瞬息落于河滩乱石之上,布侬达被腿上的疼痛逼得目眦欲裂,他骇然转头间喊道:“你不是郁涟!我当年已经坏你根基,你就算能暗地习武,也一定无法做到这个地步——你究竟是谁!”
郁濯他握着长剑的手很稳,哪里还有半分方才见血就抖的样子,他立在风里,桀骜地仰着下巴,笑道:“年前翎城一别,我很是想你呢。”
“郁二!”布侬达再顾不得小腿剧痛,抄起铁锤直追郁濯而去,在动作间恶狠狠道,“你背弃旧主,你这条疯狗!”
“你算我哪门子的旧主!”郁濯脚尖点在嶙峋荒滩间,莫格河的水浪与不远处交战中的嘈响混杂在一起,像是落于天地间的鼓点,他就在这样的乱云杂鼓声里轻盈地躲避,没有穿战甲成为他此刻最大的优势,让他得以及时避开布侬达一次又一次凶恶的重锤。
他退避之间逐渐消耗着布侬达的体力,已经更加逼近了莫格河,嘴中依旧继续攻心道:“你好可怜啊,你以为自己是南疆的英雄,可惜父兄死了,你的族人根本就不愿奉你为新主,你若是能够回去苗柔岭以南,何必一直龟缩于翎城一隅?”
“逃往北境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在煊都走投无路典当扳指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你现在甚至将自己活成一条摇尾乞食的狗,需要向异族俯首效忠——可你早已不被任何人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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