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着她。
她接过老人的帽子,弹着呢绒上细碎的雨分子,说:“这黄梅雨哟。”
她取了一条干毛巾,轻轻抽打老人的衣服,从衣领到裤脚。
她搬了两只颜色模糊、漆皮脱落的太师椅,分别放在炉子两边。说:“你坐,我来沏茶。”
老人坐了下来。在干燥暖和清香的空气里,老人全身舒适,大小关节咯吧咯吧松开。
她端来一只托盘,揭掉托盘上罩的茶巾。托盘里放着一只宜兴陶壶,两只陶杯,一只陶罐。她用开水烫热了陶壶后倒掉了壶里的开水,从陶罐里拣了支象牙骨茶匙挑出几匙茶叶放进陶壶,然后再次冲满一壶开水,盖严壶盖。少顷,她又提起水瓶,将开水慢慢浇遍壶体。紫红色的陶器和一双小巧苍白骨棱棱的手,仿佛一种绝世名贵的花在缓缓开放。她从从容容地沏茶,手到眼到,做得专心致志。
茶香飘逸出来了。
她为老人倒了一杯茶,又摆上了一碟老人所喜爱的这个大城市的小巷里久负盛名的点心:蟹壳黄。多少年的习惯是每当老人没有吃饭的时候她才上这种点心的。
她为自己倒了半杯茶,也坐了下来。隔着炉火,坐在老人对面。
她怎么就知道老人没吃饭?
她知道老人为什么从饭桌上走开吗?
知道老人已经离休了吗?
知道老人决计搬出小红楼吗?
知道小红楼也不世袭吗,
知道因此儿女们群起攻击老人吗?
知道老人的老伴要与老人决一死战保住小红楼吗?
知道老人两个保姆眼藏悻悻之色吗?
知道多年寡言少语的司机变得喜欢一味表白自己吗?
还有更要命的,知道吗?那是……
“想你是等不及做饭的,先充充饥也好,”她说。她看定老人,微微含笑,呷了一口茶。她一切都知道。
老人感到自己透明了:自己就是一堆烦躁和愤怒。何必去一一叙说那琐碎的细节呢?
她双膝并拢,两脚相偎:削肩细腰,十指纤纤,神情柔和宁静淡泊空远。她就这般古色古香地坐着,把那柔和宁静淡泊空远源源不断传送给老人。
烦躁和愤怒离老人渐渐远了。
他们隔着炉火,默默相视,用跳动的心读着对方脸上每条新皱纹的来由和老皱纹的经历。
老人脸上沟壑交错。
她的脸上皱褶纵横。
一本深奥无比的天书,只有他俩懂。
忽然,老人发现她的头发全白了。老人不懂了,那最后一根黑发是在哪一天绝望的?
她无声地晃了晃头,满头银丝波光闪亮。
这还不懂么?第一根黑发是怎么白的,最后一根也就是怎么白的。白了头发又有什么?生长了几十年的头发不白才怪,老人白发才老得正宗。她白发似雪,颜面似雪,慈祥而又高贵;而左腮那颗塌陷了仿佛雪地上掉了一滴热泪的笑涡,又恰到好处地显示了一个女人昔日的娇媚。不错,白了头发又何必感伤?
老人会意了。
第二道茶了,茶味最醇。他们相对而坐,无声无语。
噢,她的腰肢还是这般纤细,盈盈一握,人的确是老了呵!
是呵,老了。光阴似箭,谁能不老?老了又有什么?总是不变生命就没个味道了。
哦,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如今孤灯只影,一无所有。
有什么对不起!你又有什么?到头来谁个又有什么?人人不都是光身子来光身子去。多难得今晚炉火还温暖,茶沏得这么香,你我还能相对喝一杯。
她呷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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