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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多时,高齿屐砸在地上,似落在野地里的雷。仿佛十里长街的金楼猝然倒塌,衣衫繁复的女子跪坐在她面前,腰间剑鞘磕落了宝石。宣瑞在痛苦中抓住她的手,力气之大,染红的长指甲尽根而断。她冷静地抱着宣瑞,掐住他的人中,不让他睡去。太医一来,她就带着所有人阖门出去。直到她无力地倚住门板,下颌因悲恸而扭曲,阿嫦才想起,她可算是宣瑞的母亲。
在这场动乱中,建宁帝时时紧握着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显得比她更害怕。北斗沉落,一夜过去,眼眶乌青的御医推开门,嘴角抽动着,无声点了点头。建宁帝长舒了一口气,阿嫦浑身发着抖。阳城公主推门便入,却被御医挡驾了:“太子殿下醒来说……”他踌躇着,眼中划过一抹悲凉:“他不想见任何人。”阳城公主脸上的喜色定格了,她倒抽一口凉气,嘶声道:“我是他姑姑!”阿嫦看她从未出阁,却挽着妇人式的发髻;才二十岁,耳后就挂了几缕银丝,一时不知可笑还是可怜。她也正回头看阿嫦,那是阿嫦永生不忘的一个笑。
八
午门在正阳门之内,银雀门之外,若按《周礼》天子五门来看,约等同位于内寝左近的路门。朱红殿顶像一匹展翅待飞的火凤,因了血色的浴养才永远崭新如初。千级石阶之上,不带围屏的石柱,是用泰山石雕凿而成的,取其永镇封都之义。长安四郊的远山送来凉风,四时不断地带走了哭嚎呻吟。很多年以后,当命运又轮回到这里,从下方看去,她冰冷的神情也是这般渺入层阑,像刚从九子鬼母化身而来的菩萨。
不过现下,被按在一人宽长条凳上的人还是阿嫦。粗砺的麻绳磨红了手腕,她尽力抬起头,乱发一缕缕贴在额上,像当头浇下了一盆水。她嘴里咬着发丝,眼撑一线,建宁帝脸埋在手掌中,坐在阳城公主身后,身子抖得比她要受刑的人还厉害。石规上的日影移到正中,掌刑宫女摊开黄卷,念着她的罪状。宣读已毕,从高台上落下一根木签,卷着红绸,像一簇烫人的火苗,抓在了行刑人的手里。那是两个赤膊上身的硬棒汉子,大声念出签上的数字,高举的棍杖就挟着风雷之势,毫不假借地砸在臀腿上。第一下她就晕了过去,昏沉沉间,身子像一只狂风中的雨燕,推撞着拍在两崖石壁上,等待她的,若非对穿在石笋上,就是坠进深不见底的幽涧。尖锐的刺痛贯穿了腹部,她狂乱地甩着头发,指甲在木凳上生生划出了十道深沟,木屑纷落。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一刻不歇地在耳畔尖叫。眼前放万花镜一样,一忽儿看见阿哥采来一捧菱角,咯哒一声掰给她;又看见建宁帝搂着她,绝望地哀求掌刑宫女;末了,映出一个女人模糊的面影,凑近前来,挑起她满是鲜血的下巴,轻得像在梳一只受伤小鸟的羽翼,桃花绚烂地绽在脸上。
随之而来的分娩痛楚远甚于杖刑,她伸出带血的断甲,疯狂地刺刮着肚子。她的身体弯折成一道桥,细白颈子仰得几要折断。一个人不停地吻着她的面颊,扣紧她的十指,用身子为她遮出一道屏障。终于,她诞下七个月的死婴,那原是建宁帝的次子,甚或是大燕的皇储。可现在,他被裹在垫着破布的笸箩里,将要如死狗一般葬在西山,连个棺材板也得不到。阿嫦只来得及看他一眼,这也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眼。
她昏迷了三日,醒来就听说三姨娘奔丧去了。她的爷爷秦天吉,听闻此事后肝火上行,一口痰咳不出去,硬挣挣憋死了。她知道他是气死的,倒不是气她没给秦家延续尊贵的香火,而是气她受了奇耻大辱,竟然还有脸活在世上。她发现身下躺的不是长庆宫那张拔步床,房里灰扑扑的,可以望到桁椽上结的蛛网。窗格上的木头烂了几根,白花花的日光灼烤着她的眼睛。算算时日,她进宫来才一年,此刻却觉得有一辈子。
原来宫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她却一点也不想知道身在何地。身体好像一段从中劈开的树桩,中间一截空空的,失去了知觉,不是自己身上部位似的。撑着双手直起身,从腰以下酸软得往下打坠,她只好又躺了下去。这房子面北,几点花太阳在窗框跳几下,照不敞亮这进深屋。没到晚上,就寒冷阴湿,宛如地窖。两扇铜门开阖一下,墙角暗影里,多了一个食盘。两个白面馍馍,搭一碗清水。她从碗底照了照自己,丰腴面庞已瘦得不成形状,两眼深凹,唇上全是死皮,蛇蜕一般。她尖叫一声,踢翻了那碗水。接下来的一日,她就只能忍着干渴,一分分数着阳光的位置。约莫日落后一刻钟,门又开了一线,她赤着脚冲过去,硬生生挡住了门:“姊姊,清……陛下呢?”
门外站着个马脸宫女,黄瘦脸上坑下去两个小豆子眼,犀利地扫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随着她的转身,食盘掀落在地。阿嫦只好去捡那沾了灰土的大馍,清水洒在泥瓦地上,像小孩子的尿迹,她不得已用碗在坑洼的地上接着。那地熏着一层煤炱,乌黑油亮,凹凸不平,像是直接在沙土上建的。有时刮东南风,带来一阵舂杵的号子,她便知道,自己是关在永巷了。
她平生不怕什么,就怕无人调笑,无人耍闹,孤落落的一个人。空屋一无所有,她看那吊在墙角的花斑蜘蛛,也很无聊赖地张着空网。到了晚上,耗子贴着床板乱窜,吓得她缩在角落,久久地套着被子发抖。她从未睡过如此瘪硬的被子,几团败絮很不均匀地搅在一起,压在身上像一块废铁,散着潮腻的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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