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奸破义,无以疏间亲,察之以德,则邦家俱泰。”————————【帝范】
未央宫,石渠阁。
石渠阁不仅是朝廷藏书之所,更是皇帝读书启蒙之处,在皇帝初掌大权的时候,就亲自简拔年少英俊八人担任秘书郎,随从侍读,每日聚坐读书,谈论古今,指点天下。
一晃眼十数年过去,当年的“省中八秘”早已成为了朝廷的栋梁,而皇帝在光复天下后也忙于政事,很少过来读书,于是此间便让给了一批新人。
也就是太子以及他的东宫侍臣们。
还是那一排排书架,还是那一方方席榻,虚岁十一的太子刘端坐在窗边,借着窗外洒落的阳光,心不在焉的看着书。
他在听身旁群星拱月般坐着的舍人们闲谈:“小周侯这回伤得不轻,至今还未能下床。”
“听说醒过来后便头晕目眩,恶心呕吐,阖府上下忙乱不已,连长公主也没了往日仪态……”
刘听到这里便忍不住了,他放下早已看不进的书册,张口道:“阿苏。”
正准备参与讨论的太子舍人秦朗忽然住了口,将身子朝向刘,拱手静听吩咐:“臣在。”
“一会你早些出宫,拿上些补药,代我去周府上看望。”刘说完后眉头微皱,看向坐在角落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上的少年:“仓舒,你也跟着一起去吧?”
他与表兄弟周循关系最亲,又素来倚重曹冲,当下出于淳朴的感情,实不愿见两人就此生分,只是一想到对方那兄弟干的蠢事,心里就有些不悦。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少年的身上,而那少年恍若未觉,将书卷在手心,语气有些犹疑:“承蒙殿下至意,只是此事已交由臣家兄一人主持,臣若自行前去,恐怕……”
“这不妨事,就说是我的意思好了。”刘不知道曹冲为何还想推脱,但还是接着道:“你们二人都是自小随我长大的情谊。虽因你那兄长曹植酒后犯事,闹出祸端,但只要周循无事,你们曹家又能拿出诚意、给个交代,未尝不能‘化干戈为玉帛’,我也不会因此而归咎于你。”
听到‘只要’二字,曹冲心里就已有了杆秤,他没有多说什么,面露感激,拱手谢过。
侍坐一旁的太子庶子薛综由衷夸赞道:“殿下处重明之位,宽和容众,真可谓仁德之主。”
薛综早年间曾为避战乱流落交州,天下平定后进入太学任职,后因伏德远谪南海,身边需要熟悉当地情形的士人为辅,于是经人推荐,将薛综一同带了过去,担任南海文学曹。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十分要好,在太子组建东宫辅臣时,伏德也是积极举荐了薛综入东宫。
当下,他秉持着伏德的意思,试图为太子化解曹周两家的恩怨,让他们和衷共济,继续襄助太子。毕竟这二人都是太子身边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无论是其背后的势力,还是其个人本身的才干,都是和则两利。
面对薛综的夸赞,刘立即谦虚了几句,认为自己居中做这个和事佬,定能成就一桩美事。
另一位太子庶子、蜀郡人何宗看到这里,忽然笑着说:“太子居心仁厚,推己待人尽恕道矣。”
曹冲听闻,暗自苦笑一声。
刘正为自己的决定而得意,无暇多想,虽然年纪尚小,但孩童的本性会促使他争夺父亲的宠爱与目光。就在前不久,他那羸弱的庶兄忽然一鸣惊人,在为老臣祝寿时出了不少风头,如今他只要再趁这件事缓和两家关系,平风定波,岂不是更能彰显他的手腕?
虽说是让秦朗与曹冲做代表,但为显重视,刘当然不会只让这两个二百石的太子舍人贸然前去,他另外安排了自己的家令伏雅为主使,带着礼物慰问伤重的周循。
万年长公主刘姜此时并不想见伏家人或曹家人,偏偏这两个又是同时来见,像是联手向她施压似得,但看在太子的面上,她还是忍着怨怒,亲自接见了他们:“伏仲仪,太子遣你等过来,究竟是何意?若是只为看望,且把药物放下,我令张松领你们去看,看完之后便回去禀报。若是太子还有明鉴要示,想主持一个公道,你尽管直言。”
伏雅一时犯了难,下意识的看向曹冲,随后回过头来,不经意看到刘姜目光寒如冰霜,心头一颤:“禀殿下,我等奉太子钧旨,既是来看望小周侯可否安好,也是念及周侯与曹公皆为国之干臣,小周侯与曹舍人俱是东宫心膂,特来转圜,最好不要伤了和气。”
“和气?”刘姜柳眉倒竖,冷冷道:“他曹植将我儿害成这样,两家还谈什么和气?我恨不得他死在狱里!”
“殿下请息怒,如今曹植已经下了长安狱,其中是非曲直,裁决判处,皆有定律可循。”与伏德的浮躁相比,伏雅的性情却是沉稳许多:“只待家兄亲自审问过后,上禀国家,相信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眼下,还请容我等完成使命,看望小周侯,回去后也好请太子放心。”
自上回张松在曹家碰了钉子后,刘姜便对伏氏和稀泥的态度甚为痛恨。大家都是亲戚,关系比曹家还紧密些,这时候伏氏还摆出和事佬的样子,想团结太子身边的势力,殊不知他越中立,在刘姜眼中就越偏心。
“说起你那兄长倒是善心,事之后,亲自跑到曹家,也不拿人,还随人把我的家令说了一通。又非得等到曹植次日酒醒了,任其自行谒狱,天下有如此之令,还真是德政。”刘姜一想到这事,就忍不住咬牙。
伏雅闻言,苦涩一笑,他那兄长一时间看错了形势,又不想得罪曹氏,最后又忙于照顾病重的父亲伏完,这才没有强制将曹植带走。没想到这反倒引起了长公主的不快,以为他们偏向曹氏,有心包庇。
“殿下容禀,此事本与我等无关,实在是出于和衷之心,不忍见两家结仇。这既对两家不利,对太子而言,更非是一件好事。家兄不敢偏颇,唯有此意,请殿下明鉴。”伏雅几乎是低声下气的解释说道。
刘姜缓缓地吸了口气,在伏雅俯身后,目光忽然看向其背后跪坐着、宛如泥塑的曹冲,即将平息的情绪忽然又起了波澜:“曹仓舒,你向来有‘夙慧’的名声,今日到此,何故一言不?”
曹冲这时淡定的上前,行了一礼,缓缓道:“殿下,小臣是奉太子之令,与伏令等人看望小周侯。当前,小周侯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事,至于其他,则非小臣所能妄言。”
刘姜原以为曹冲会为曹植求情,再不济也会说几句辩解开脱的话,可对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不由得让人称奇:“曹植不是你兄长么?你竟然一句话也不肯为他说情?”
就连伏雅也是一副诧异的样子,另一旁的秦朗则回想起上午太子点名要曹冲跟着过府拜访、曹冲却有意推脱的情形,不由深思起来。
曹冲被这话逼得没办法,这才道:“若是论情,天下岂有不互爱互亲的兄弟?纵然不如长公主如此这般舐犊情深,也当筹思设法,望有所助益。可人情之外,还有法理,当今天子治国,以儒法兼用,审狱尤重律法,更亲自编订《法典》,以为千载准绳……如今家兄犯事,小臣即便有拳拳爱护之心,也不敢干犯国法……”
一番话说到最后,曹冲甚至带着些微的哭声,两眼红,稽在地。
刘姜微微皱眉,饶是她再有不满,也不好作了:“算你小子明事理。”
说完,张松从一旁绕了过来,说是周循刚才醒了。
刘姜闻言立即起身,准备离开,临了忽然瞥见伏雅急切的目光,脚步顿了顿:“你们也跟着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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