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多糖一家原本不姓燕,她的曾祖父张三娃幼年被卖到燕家,做了燕家的奴仆,生下来的孩子也成了燕家的家生子,又因为张三娃性子机警伶俐,很是得主人家的欢心,他的孩子就被赐予了与主人家一样的燕姓。
能冠以主人家姓氏的奴仆就不再是简单的奴仆了,他们会慢慢成为主人的左膀右臂,成为庄园的管事,娶的妻子也可能成为管家妇,这样的荣耀地位可不是寻常奴仆能有的。
燕多糖依稀记得,她小时候家中也算是殷实,爷爷去得早,好在奶奶是燕老爷的奶嬷嬷,爹是老爷器重的奶兄弟,娘也是夫人身边颇得倚重的管家媳妇,这样的出身让她在燕家几乎等同于一个没有名分的副小姐。
可是在某一天,这样的好日子就戛然而止了。
先是京师忽然被围,接着皇宫就燃起了大火,那火烧红了半边天空,刚刚生下小弟弟的娘抱着婴儿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天。
那段时间京师里气氛非常怪异,路上的行人只是闷头走路,就算是到熟人都不敢打招呼,又过了几个月,京师张灯结彩,燕多糖模模糊糊地听到,是新帝登基了。
王朝换代这种事情和燕多糖干系不大,她依旧每天快活地做着自己的事,奶奶基本上是不住在外面的宅子的,弟弟满周岁那天她回来抱了抱弟弟,送上一只金色的长命锁,据说这是夫人赏下来的,夫人也生了个和弟弟一般大的小少爷,还说等小少爷年纪大些了,让弟弟进燕府去陪小少爷玩耍呢。
娘是夫人身边的管家媳妇,在燕府里也有自己的屋子,她出去做事的时候,燕多糖就留在屋里带小弟弟。
她太喜欢自己的小弟弟了,这个被喂得白白胖胖的小婴儿有一双和娘一样的眼睛,总是好奇地转来转去,他笑,对所有变化都抱有真诚的快乐,燕多糖拿着一只枕头就可以开心地和他玩上一个下午。
她替小弟弟洗澡,给小弟弟做好的虎头帽,用柳枝编漂亮的项圈给弟弟玩,弟弟开口叫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
她深这个诞生于喜鹊鸣叫中的小弟弟,对他倾注了所有女孩子天生便具有的母性。
燕多糖是女孩子,又常常待在下人房里,什么朝堂之事她都是不懂的,可饶是如此,她也能从周围下人们隐秘的反应里,感觉到一些暴风雨之前令人窒息的前奏。
和以往相比,宫里的赏赐越来越少了,老爷平调了新的职位,又有一个友人因为渎职被下狱了
燕多糖能感觉到爹娘身上越来越沉郁的紧张,奶奶偶尔回来他们的时候,也不再笑眯眯的。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秋夜,爹奉了老爷的命去外地的庄子查账本,娘在灯火下缝补衣服,倾盆的暴雨里,木门忽然被叩响。
娘放下手中活计去开门,随着骤然被风吹入的雨水,奶奶收了伞挤进门,一双眼睛在暗沉沉的雨夜里有着可怖的光亮。
燕多糖正在拍弟弟的小肚皮哄他睡觉,听见声音就抬头去,正巧和这个眼神撞上,少女纯白温柔的心一颤,有一种巨大的恐惧覆盖住了她。
“翠娘,收拾东西,带着多糖回乡下去,二郎会去那里找你们。”
奶奶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燕多糖常常听娘说,奶奶比男人还了不起,如果不是生成了女儿身,说不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这样沉稳刚硬的奶奶匆匆丢下一句话,视线落在燕多糖身上,顿了两秒,走过来从她身旁抱起了熟睡的小弟弟。
燕多糖其实没有听明白前一句话的意思,但是娘却显然听懂了,她的脸色霎时比雪还白,颤抖着嘴唇“到到时间了怎么会燕家明明”
她嘴里的话支离破碎,奶奶抱着四岁的弟弟,神情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只有一个时辰再晚,你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这句话像是把容色张皇的女人打醒了“娘二郎是老爷的奶兄弟,手里管着这么多事,我又跟着夫人我们跑不掉的”
她神色凄苦无措,视线仿佛无意般落在了老人怀里的四岁小儿身上。
茫然、疑惑、恍然、惊骇、恐惧
这些表情从她脸上极快地闪过,清秀的容貌被扭曲成了鬼怪一样的狰狞“娘啾啾”
老人神情冷静“啾啾和小少爷一般大,只要我们能保下小少爷,老爷和夫人就是拼了命也会在官兵面前为你们遮掩,你们要活命,只有这一个法子。”
燕多糖一家和主家走得太近了,他们是最为熟悉主家阴私的下人,在上头要抄家问罪的时候,这样的家生子往往是头一个被抓出来处刑拷打的,打死了也不过是一卷草席扔乱葬岗而已。
当时的燕多糖根本没有听明白奶奶这短短一句话里渗透的冷酷血腥,她只是用小动物般的本能意识到了某种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在轰然爆炸的雷声里,她鼓足了勇气拦下奶奶开门的手“奶奶,你要带啾啾去哪里”
老人抱着孙子,面前眼神惶恐的孙女,心头酸涩“奶奶带啾啾去夫人,夫人说要认啾啾做干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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