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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以手掩面,大颗的泪珠自她指缝间渗了出来。
呵,她从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只能拥有这样的结局。从那位地位高贵、娇养多年的相府千金,听到大伯父司马师谈论起这"神明爽隽,德音宣朗"的少年天子开始,他们在权势与阴谋的旋涡中相逢,缔结下无可逆转的姻缘之约;虽然他们被这可憎的无情的命运播弄,一再重复着相逢、忿懑、怨恨、恋慕、与别离,但她只以为那些都是在繁华世间,他们无法左右的权力与爱情的角力。
她从不知道这场超越了权势之争、几近倾国的爱情,真的倾覆了整个天下,却无法挽回他匆促而逝的生命。而现在,他独自一人躺在那具棺木里沉睡着,被以庶民之礼草草埋葬;而她,身为相府千金、六宫执掌的她,竟然只能躲藏在乡野民妇的贫困伪装之下,前来送他最后一程。
第四十四章
看着那几名兵卒抬起了棺木,缓缓地将之放入墓穴;周围的人群里,大多数人都掩面而泣,悲不自胜。而那隐身在人群一隅的女子--曾经权倾后宫的司马昭仪,却放下了掩面的手,紧紧盯着那一寸寸没入墓穴里,盛载着她此生唯一所爱之人的棺木。
棺木终于被放到了坑底,周围的仆从们开始往墓穴里填土。看着黄土一锹锹落在棺盖上,逐渐淹没整副棺木,司马回雪终于痛哭失声。
悲哀呵!他们曾经是皇帝与昭仪,名义上应该是天下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但此刻纵使已经死别,她却连公开为他悲伤的自由都没有!这是怎样疯狂的、混乱的、颠倒的世界?
司马回雪一思及此,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甚至根本不怕自己的身份被识穿,就自人群里排众而出,大跨步上前,将方才自己在岸边采的一束野花向他的棺盖上丢去。
周围一片寂静,甚至连动手填土的仆从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一名兵卒显然是不敢相信她竟然有这样的勇气,走上前问道:"这位姑娘,你还敢......这样做?你不怕明天就被抓去砍了头吗?这高贵乡公......"他指了指那具棺木,"可是已经被太后下诏废为庶人了啊!"
司马回雪强抑着狂哭的冲动,冷淡地瞥了那人一眼道:"那又如何?我哀悼他的早逝,难道大将军也好、太后也好,就不允许我在有生之年表达我的悲痛了吗?那他们只能惋惜,没有在今日之前杀了我!"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叹,那兵士似是也被她的勇敢和气势所慑服了,静静退到一旁去,让她留在墓穴旁边注视着仆从们继续填土的动作。
司马回雪没有哭,她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束落在他棺盖上的、生机勃勃盛开的花朵,以及那整副棺木,被黄土慢慢地逐渐掩埋。那黄土一寸寸地隔绝了他们两人,从此将他们各自分成生与死的两个世界。
不到一个时辰,一座新坟已在原地矗立而起。坟前立着的石碑,没有龙纹、没有任何图案,朴素得让人完全猜不到这里埋葬的,曾是君临天下的年轻天子;墓碑上面只简单地写着几个大字:"故高贵乡公曹氏讳髦之墓"。
那群兵士随即上车,往大路驰去。围观的人群这才有人敢上前几步,仔细端详着这座新坟;也有人偷眼瞧着这先前乍看上去尘灰满面、看不清容颜的女子,是怎样勇敢地站出来,为那死于非命的年轻天子,送上唯一的一件陪葬品。
司马回雪有许久的时间,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那抔黄土。她听见身后的人们,静悄悄地围拢过来,轻声唱起了一首当王公贵人出殡时,才会唱的挽歌《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第四十五章
这哀怨低回的挽歌声突然击溃了她勉强自持的冷静,她痛哭出声,双膝一软,跪在了他的坟墓之前,眼泪一滴滴地落进土里,融进他的坟中。
她悲哭地将自己的前额抵在那座新坟的黄土上,低低地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结局;天哪,彦士......"她第一次纵容着自己,好象平民家的夫妻一样,略过了他的名,亲近地呼唤着他的字。"这就是我们曾那样期待的爱情吗?"
她泪流满面,扑倒在他的坟前。想起那些无眠的夜里,她凝视着身旁他熟睡的样子。他沉沉地睡着,在月光的温柔照耀下,他的面容是那样俊美而年轻,没有了白日里的倔强与怨忿,却多了一份纯稚的宁静。他睡着的样子像个孩童,神情是那样安详而无邪,总使得她忍不住以指尖去勾勒他脸部放柔了的线条,贪恋着指下属于他的气息和温暖--
可是现在,他也是那样沉沉地熟睡着吗?现在不会再有人去碰触而惊醒他了,她的手指也再不会感觉得到他的吐息、他的体温;在往后的每个无眠的深夜里,不再有他的亲吻、他无言的抚触,甚至他那混合着绝望和热情的复杂眼神的注视。
"天哪,彦士,你告诉我吧,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呵?"她痛泣着,十指紧扣入黄土之内,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她胸中翻搅着。
"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你!我从来不想伤害你,我一直都想维护你的......我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错过了呵?"她低低地追问着,一滴泪自她的眼中坠落到她的前襟,晕开的小小一块痕迹竟然是深色的。
她恍然惊觉一般,伸手在自己眼下沾了沾,将手指举到眼前,看到的是淡红色的水迹。旁边一直犹豫着欲走还留的人们,都惊讶万状地直直盯着她的纤指,一位农家打扮的少女甚至惊呼了起来:"老天!姑娘,你不要再哭了,你看你已经把眼睛哭出了血--"
啊,那是血吗?她轻轻地微笑,任自己颊侧的泪沿着脸一直流下,最后落进了埋葬他的土里。一滴,两滴......
"我但愿自己有能力挽回你,彦士......"她哽咽地说道,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新立的墓碑上,"故高贵乡公曹髦"这几个字。"我但愿自己更有权力一点就好了......我其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着掌握大权,那样至少可以让你不用睡在这抔黄土下面......"
她凄凄地凝视着那座新坟,脸上伪装的尘灰被泪水冲掉,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衬着淡红色的眼泪,虽然显得格外怵目惊心,但也显出一种极度哀伤的绝艳。不知何时起了风,她的长发被吹得随风飞舞,与她外衫下藏着的一身麻衣缟素,构成一种无言绝望的凄美。
"我好恨那些夺去你生命的人,我恨不得他们立刻就死......"她凄然地笑了起来,目光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可是即使无数的人为你的早逝而付出了他们生命的代价,那又有什么用呢?那已经挽不回你了,彦士......再多的悲痛、再多的眼泪,再大的代价、再多条性命,竟然也已经唤不回你了--"
身旁,好象有什么人轻声唱起了一曲悲伤的歌。逐渐,仿佛所有的人都轻声唱和,那歌声愈来愈清晰,传入她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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