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雨思
元洸虽被父亲驱赶,却并没有当即返回席间,而是在李福的带领下前往后殿与卫尉杨宁会面。洛阳局势不稳,皆因他当年执意回都以及那一丝襄王之心。如今尘埃落定,国家让他重返重镇,他亦没有理由推辞。在与杨宁商定了离都的时间后,元洸重新返回大殿。
宫宴不知不觉已至戌时,此时大殿外玉绳低度,金柝清冷,而众人也是各自言笑,醉眼迷离。太子不知何时从廊道转了过来,元洸避之不及,迎头撞上。元澈也不恼只关心道:“五弟可是病酒?孤命人送你回宫。”
元洸急瞥了一眼走廊尽头,见陆昭匆匆行过,却已换上殿中尚书的官服,又见太子虽一袭旧衣,可原本那条蔽膝却不见了,心里徒然一冷,抬起头却是一副极尽嘲讽得意的姿态:“那又要劳动殿中尚书了,一晚上两次,殿下不怕尚书……累着?”
元澈心中恼怒,却奈何殿中仍有群臣饮乐,不便发作,遂换来冯让道:“带他去醒酒。”
“臣参见,太子殿下,渤海王。”
冯让刚要强行带元洸从后殿离开,却见王叡已躬身在侧。王叡道:“殿下,渤海王确实是喝多了,方才也挨了陛下的训,陛下已命臣带走大王。”
王叡既然出面,又说出是皇帝的意思,元澈也不好再强带人走,遂拱了拱手,返回席间。回身时却瞥见王叡一双狭长美目微微吊梢,酷肖陆昭,只是光影流离间,前者如空花梦幻,后者则如寂静幽玄。一时间元澈忽惊觉佛语中本有空花色相,其背后亦是幽玄之境。一切从无始来,皆有为相,而不生分别心。天地造物,果然不会使一人孤独无照的。如是一想,元澈忽然对造物存了一点不满。
元洸与王叡自回廊西而出,经过西边一座殿宇时,元洸忽然停下脚步,道:“劳烦国相稍后。”
王叡谦谦一躬,并不多问,只在廊下静立。
此处乃是先前大典所用停放仪仗的地方,文臣武将入殿解剑去甲,也都在此处存放,由殿中尚书府掌管。元洸只说要取东西,便被两名宿卫引入殿内。此时宴席尚未结束,因此殿内也无太多人员值守。陆昭与两名文吏正安排分批护送台臣离宫事宜,见元洸入内仅遥遥施了一礼,问:“大王来取东西?”
两名文吏也极有眼色,一人去查阅存放名录,一人行至元洸身边,引他向殿中一处席榻稍坐。元洸却不入席,只浏览殿中各色物品。恰逢殿前有侍卫来替车骑将军索物,原来陆归为替父亲挡酒,多喝了不少,皇帝也允他先行离席,并赐留宿宫中。陆昭将兜鏊甲胄另并剑履等物交送给侍卫,然后走到案前执笔勾销名录,只管让文吏陪着元洸在殿中闲逛。
元洸对于冷落也不以为意,兀自走到一柄仪剑前。宝剑金鞘,辉煌夺目,元洸伸手去拿。
“大王,这是太子殿下的仪剑,动不得。”
元洸却并没有停手的意思,不顾劝阻,将剑从供托上拿起来。寒光出鞘,元洸双指抚摸着剑身,目光贴着剑脊向锋端望去,锋端的尽头是波澜不兴的殿中尚书。陆昭一袭深色宽服,简单而利落,与早年严谨贴合束腰束身的衣饰大有不同。外又披着一顶夏用的纱袍,领口用一枚金色的鱼形别针而束。这样深刻的变化让元洸颇为惊动。她竟懂得又敢于这样穿着,不必小心翼翼,而是大繁大简,必曾有人改变了她。或她是受了某人的影响,或她又期冀着给某人看到。元洸此时才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那是比肉.体的背叛更难以忍受的事情。她背叛了她在自己心中的意象。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元洸有些轻蔑地弹了弹剑锋,薄铁打造的剑身虽未开刃,却是柔韧的,“这么软,殿中尚书,这剑怕是不好用吧。”
他仍想要激怒她,小心翼翼地刺探着她的弱点,点燃她的怒意便是点燃了她的欲望。她抬起头了,她开口说话了,她的呼吸不似那般平稳了,那么此时此刻他便与自己的兄长平手了。
“琴中语凤,鞘里藏剑。”
陆昭依旧垂目直视着摆放在案上的文移,连笔都没有停顿一下,“仪剑嘛,就是要放在鞘里,两厢适意即可。”
元洸见眼前之人泰然自若地说着虎狼之词,愈发觉得难以掌控。“殿中尚书可别忘了,还有釜中游鱼呢。”
既执着于某些尺寸大小,也要讽刺讽刺她近来的处境。
“还有镇北死节吧。”
陆昭笑了笑,仍未停笔,“先前大王所念乃是晋朝刘琨所赠卢谌的诗。昔日五胡乱华,石刘为祸,荆棘成林,豺狼满道。刘琨北镇并州,孤立于五胡环伺之下,翦除荆棘,收葬枯骸,造府朝,建市狱,虽尽人臣之事,然而终究为贼逆所害。就连卢谌也是先投段部,而后上表朝廷为刘琨加以哀荣。大王,刘琨的卢谌不可靠,大王所信重的那个卢谌又如何呢?洛阳与并州相比又如何呢?釜中游鱼,都且自省吧。”
元洸知陆昭话中意。此时负责查询名录的文吏已走过来道:“回大王,此处并无大王寄放之物了。”
元洸也不理睬,将仪剑丢进了文吏怀中,旋即转身离去。
陆归入宿宫内,各司所也都提前预备了。先前陆归就在宫变之前住未央宫内,有此先例,各方准备起来也都极为顺利。原先陆归在未央宫的值所并未被烧毁,几只旧箱笼早被移了出来。如今执掌长乐宫宫女的乃是皇后的大内司公孙氏。既为陆皇后办事,公孙内司也是有心,命人将箱笼里的旧衣拿出来量尺寸,早在几日前便让织局赶好了送了来。说是即便今日不留宿宫内,日后太子妃出嫁,车骑将军这个亲哥哥总是要入宫观礼的。皇后当时也笑着应是。
几名内侍另并宫人搀扶着陆归回到住所,陆昭这方也赶紧派人随从护卫。所幸常在军中,陆归酒量涨了不少,因此回到居所时酒已经醒了大半,便不敢劳用宫中内侍宫女,告谢屏退后,自己回房休息。陆归小憩了片刻,睡梦中只觉得外面淅淅沥沥,似有雨声。待起身披衣,见窗外银线飞落,凉风袭人,便觉心中畅快。反正再睡也睡不着,陆归恰巧想起方才换衣服时,旧箱笼里还存着几卷旧书尚未读完的书,便颇有兴味地去翻找。果然箱笼内有卷《列子》,连书签都未曾动过。旁边还躺放着一只精致的宫灯,樱红色的灯纸,金色的灯尾上没有流苏穗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小巧的蜜色珠花,璎珞打成飞鸟的形状。灯上写了两句四言:乌头半白,最苦参商。槟榔一去,已历半夏。
陆归忆起那正是前年宫宴猜灯谜时自己所得,如今相关者,保太后已逝,贺丞相已死,诸多赫赫人物如沙一般沧浪淘尽,倒是这只精巧娇弱的宫灯保留了下来,心中不免珍惜万分。陆归遂寻了一支蜡烛置于灯内,点亮后将那卷《列子》揣入怀中,径自出门,沿着回廊在不远处一个小亭内坐下。几名宿卫也知不便打扰,便在不远处戍卫。
雨越下越密,陆归却沉心数卷,不知何时眼前竟站了四五名女婢,身后则拱卫着一个明妆靓饰的娘子。陆归乍一看觉得有些眼熟,然而宫中走动多皇帝妃嫔,他也不敢贸然直视,遂连忙起身行礼道:“臣车骑将军陆归,见过贵人。”
几名婢女面面相觑,她们侍奉雁凭公主已久,一向深居简出,也不曾见过什么朝臣,更不曾见过车骑将军这样的权臣。几人一时间有些惊慌,参差不齐地回了个礼。其中一个胆子较大的年长宫女出列,施了一礼道:“婢子因兰,侍奉公主。回宫路上遇到大雨,我等失职并未备雨具,所以来此处暂避,叨扰将军雅兴,还望将军见谅。”
如今多事之秋,陆归入宫居住也是留心谨慎,见对方无怪罪指责之意,心中也舒了一口气,转身便向不远处的几名宿卫招手。待宿卫前来,陆归便吩咐道:“托劳壮士去看苑所里有没有油毡和雨具,若没有,方才送我回来的那顶矫舆有油棚,先给公主用吧。”
几名婢女连忙施礼告谢。陆归却仍告罪道:“如今典礼甚多,人物繁杂,舍妹或有安排不周之处,在下先替舍妹请罪。”
因兰笑这车骑将军也太知理,其实女眷车舆本不是殿中尚书府所管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陆归桌子上那盏宫灯竟是自家公主先前所制。因兰到底忍住了,没有露声色。恰巧几名宿卫拿了油毡和雨伞过来,因兰与几名侍女纷纷接过,而后纷纷前往车舆处打点。
此时亭中只剩下陆归和那名丽服娘子,陆归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也不敢正视,遂伸手引道:“请公主稍坐吧。”
丽服娘子闻言却不曾移步,陆归也自觉尴尬,不好说什么,只想先稍退几步至廊下。却听那位公主开口道:“听闻车骑将军曾与太子征战西北,甚是骁勇,不知车骑将军可曾听闻太子麾下有一姓郑的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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