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刚从家里出来吗,你跑这里来干嘛?”
“我不能来?”张与眯起眼睛,眼镜的反光让忒休斯看不真切她的眼神。
“我可没这么说过,我只是问你为什么大晚上的过来,”忒休斯给张与拉了把椅子过来,“你今天刚说我不会说话,晚上怎么也开始不好好说话了。”
张与坐在椅子上,但不像平常一样放松地把自己窝进去,而是端正坐着,像是有根棍子撑着脊梁一样。“人就是这样,人是会受环境影响的,人是善变的,”张与摘下了眼镜,任由眼镜链撑着挂在脖子上,“今天上午我可以理智地告诉你怎么做更好,今天晚上我就可以任由我的情绪宣泄出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变成我自己最讨厌的极端。”
这次忒休斯看清了,灯光打在张与的黑发上,在她脸上埋起了阴霾。那双本如山间清晨一样明亮的黑眼睛此时什么情感都流露不出,宛若一双空洞。
“忒休斯,怎么不说话了?”张与转头看过来,但忒休斯感觉她其实什么都没在看,她只是朝向了一个应该对的方向。没在看着任何人,也没在跟任何人对话,将灵魂完全孤立,与外界彻底隔离。
只是一个下午的时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忒休斯很想这样问一句,但她说不出口,目前的她还没资格问出口。
“……算了,我跟你捯饬什么呢,显得我这人多无理取闹。”张与的眼慢慢从毫无情感的状态恢复了过来,看向忒休斯的眼神重新染上一抹笑意。
忒休斯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了吗,来我这里干什么,你单纯想吓唬我一下?”
“你看我像那么闲的人吗,好吧,我确实有这么闲,不过我今天确实不是只单纯来吓唬你一下的。
“家里太闷了,我觉得不舒坦,我想去买束花放在卧室里,你今天不是邀请我去西边的花店吗,我就想着来找你了。”
“我听家里的老人家说过,卧室里放花容易睡不好觉,时间久了会对身体不好,”忒休斯想了想说道,“不如摆在客厅或者阳台?”
();() “听你的。”张与笑道。
忒休斯站起身,故作严肃摆出了一副绅士的姿态,双膝并拢,左脚后移,右手作揭帽的样子,从右上往左下划弧,左手递向了张与。“那么,张与女士,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和我一起上街逛逛?”
张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次她是真的被忒休斯的礼节逗乐了,任由自己笑出了声。不过忒休斯觉得张与笑得有点夸张了,她表现出来的似乎远比本身激起的情绪更加激烈,像是在以此遮掩逃避着什么。
你在逃避些什么呢,为此不惜创造一个小世界,把自己与外界隔离,但却依然没有获得快乐。若以他人为代价取悦自己,那对你的恨意会更进一层。但你伤害了他人,自己也未获得快乐,那你究竟是想要些什么?
人从不是只有恶的一面或善的一面,忒休斯知道张与也是如此。但哪怕并非恶念结出的恶果,也要有人为此偿还罪债。
复杂而纠结的,单纯而真挚的,都是人。
骑士虚扶着她的手,两人并未真正接触,这只是一个礼节而已。
因为第二天凌晨就得起来准备早餐,所以苏姨早早就睡下了,两人没跟她说,只拿手机留了言就出门了。
她们两人并肩走在街上,此时夕阳已经落下,城市被夜色笼罩。
忒休斯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根据她的经验,两个人在街上并肩散步的时候顺便聊聊自己,很适合增进感情。不过这好像是队里大家听说其中一人想追求喜欢的女孩才出的主意,用在两个女生之间是不是不太合适?
“莫尔,胆子大点,主动聊点什么,然后带她去路边的花店挑一束她喜欢的鲜花!”红发乱糟糟炸着的男子举着酒杯大声喊道,一旁叫莫尔的男子羞红了脸,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埋进酒杯里。
当时,当时自己在做什么呢?忒休斯想到,她似乎也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跟着起哄。那时候多好啊,魔王的小世界才刚刚在世界中心展开,还没造成什么威胁。大家只觉得这是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谁也没能料到接近毁灭的未来。
();() 莫尔死在了掩护平民撤离的途中,他也被魔浆吞没了。
那么多人都死去了,自己却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走在街头,享受着迎面吹来的晚风。她们要一起去花店,忒休斯或许会为了和罪魁祸首更进一步,在花店为她挑一束花。即使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最后的成功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忒休斯也为刚刚那一瞬间自己的放松而愤恨不已,那是对自己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沉溺在这平和日常的痛恨。
幸存下来的人不配享受这种日常,所以继续恨自己吧,比起痛恨罪魁祸首还要更多去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你喜欢迷迭香对吧,我喜欢满天星,蓝色的满天星,”张与颇有兴致地说着,“蓝色的满天星象征着如梦境般的温柔,我的梦里就出现过成片的蓝色满天星,在那片花海中,我就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平静?”忒休斯忽地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
“是啊,平静,绝对的安宁。
“哪怕我能享受到的片刻宁静是我终将迎接的死亡,只要让我的心不再躁动就好,只要不再让我被激荡的情绪折磨就好了。”
张与的脚步稍微快了一点,现在正背对着忒休斯。低马尾一晃一晃,张与的脖颈就在忒休斯的眼前,好像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掐住,然后狠狠地扭断,结束这一切。
你不试试吗?心中的低语正蛊惑着忒休斯向前伸手。魔浆正一刻不停地压缩着所有人的生存空间,就算能一直撤离,也每分每秒都在劳民伤财,早点结束对谁都好。张与不也说了自己想要宁静吗,既然死亡就能做到,那给她不就好了?
我们总要偿还。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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