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周围有许许多多小“旅店”。成租的那间屋子黑暗破旧,每天50元,——没办法,这里方便,也算便宜。
医院有名了,发达了,带动了“地方”经济,形成产业链。说是旅店,其实是附近居民旧房和搭建房,主人不住,另买房了,或者搬到更便宜的地方去住。好的地理位置,和医院沾了亲,可以出租,多挣钱。医院挣病人钱,花店礼品店挣探视者情感钱,丧服店挣死人钱,旅店饭店挣病人家属钱。旅店,很多不挂牌,不办执照,不缴税。屋子不收拾粉刷,门窗破旧,有的不见阳光。店主到时催款,一天不拖欠,一分不能少,没钱就得走人。店主多是瘦小的男人,或胖大的女人,一色凶恶相,霸气十足,像过去的治安,满脸阴云,呵斥罪犯。炉灶可以用,但是得另交钱。房子尽可能隔出更多间,以便收容更多人。炉灶只有两个,大伙儿串换用。有一次,成给妻炖鸡汤,被来查房的老板娘撞上,罚了10元。有一位大娘晚上走,清了房钱后,东西放一白天也不行,老板娘要往外扔。
成很少去旅馆,每天他都守在病区门口。晚上人少了,他能坐在一排硬塑椅子上休息。他不能离开,妻子在里边,不知死活呢。
他很难再进去,那些可以出入的人似乎都对他保持警惕,冷峻的目光,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他看着门里,渐渐摸清“规律”,那些穿蓝衣的女人是早晚交接。她们是护工,她们经常出入病房,搞卫生,换床单。成隔着门,从缝隙同一个年纪大些的蓝衣女子交谈,让她给捎些东西,比如妻平时喜欢的酸奶,并塞给她200元钱,让她多去看看妻子怎么样,麻烦她照顾。其实,监护室由专门护士护理。家属这种焦虑焦急的心,让人利用,也怂恿医护人员出问题,惯出脾气,医生的红包可能也是这么形成的。
“蓝衣天使”,受人之托,不得不装装样子进去,悄悄找事做然后再出去。
一天夜里,蓝衣说病人醒了,可以吃点东西。成跑到外边买了一堆东西,托她送了进去。
病区一周有两次开放,称探视期。每次半天时间,门大敞开,人来人往,乱纷纷,闹嘈嘈。随礼的人来了,各种做生意的也趁机发广告。这时候医院也不怕传染了,禁忌都没有了。
这个时候监护室还是不让进,但成心存感激,他可以长时间站在监护室门外,透过玻璃窗注视着妻。里边一位白衣天使,一脸严肃,坐在桌前写病历或者做着什么,妻翻身,被子掀开,裸露着身体,天使不理不睬。
成忙准备了一个信封,探头向护士招手。走廊过往的人很多,他想拉护士到僻静处,哪知那女人尖叫甩开手,弄得他红了脸,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走廊的人都看着他。
又是一天结束。人渐渐少了,成坐在走廊椅子上睡着了。
一声长嚎,从走廊里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家属们站起来,扒门去听,听到里面医护人员吓阻,那个声音停歇。有人说“嚎者”是一位已经登记就要结婚的新娘,手术“不成功”,她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书者进言:国家有关机构应组织各大医院研究替代传统手术的方法。手术,应弄清能达到什么效果,全方位开展研究。开创,试验,选择。实验当然要有牺牲,要有自愿者,包括捐赠解剖,形成成熟技术,普及推广,不宜学徒式传递。人类进步,依靠发明创造,依赖技术传播。
人一旦进入医院,人就不是自己的了,尤其进行手术,整个人交给别人,命运掌握在他人手里,冥冥之中,一切都在偶然里。大家为什么给红包,是一种恐惧,如同求神时上香烧纸。
生死场,过去有位女作家写过一篇以此为名的小说,其实用它形容医院这个地儿,很合适。人大多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死亡。
医院主楼前,几个男女长跪,白布系头,系腰,但是,医院没人受理。有人说是“医闹”,为了要钱。他们白色衣衫上有大字血书:“还我亲人”,“讨回真相”。中午太阳当头,这些极度疲惫虚弱的人,汗水挂满脸,浸透脊背。他们被人群围着,围着的人不断更新,一波一波,一拨一拨,暗淡了目光走了,新来的总是充满惊异的目光。
有人说医生是故意的,因为没上态度,制造了事故,“杀一儆百”。那是不可能的,谋杀,不是医学道德领域了,将归于法律。
个别制造小麻烦,如缝上屁股眼,那是个别,代表不了整体。医生作为人,有人的良心,职业道德,除了恩怨或买通,不会有意害人。
可是,如果是医术问题,技术不到家,怎么办?成功率不高,是否还做手术?如果不做就是死,怎么办?
书者言:做了不如不做,甚至加速了,那不如不做。不如保证生命时光和生活质量,哪怕是短暂的时光!
成离开了人群,走到医院边上去吃东西。
医院带动了一系列“产业”,但是没有规范。附近有的是黑店,旧屋,饭店,小铺。看病难,患者家人难,老百姓生存难,屈大人在,一定会长叹,哀民生之多艰。
这里就业的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熬米粥,蒸包子,炒菜。大锅,一天不停,在熬。饭店就是靠一面黑色的墙,其余没有遮挡。包子蒸笼,高高几层。在这吃饭的人,只要廉价省钱,只要填饱肚子,无心无力考虑更多。富贵的人考虑挑选新鲜高档稀少时尚的东西和空间,生活能四平八稳的人郑重其事地研究饮食健康。众人和媒体一起热议的垃圾食品,瘦肉精,添加剂,农药残留,地沟油,和困苦中人没有“关系”。什么是主食、副食?被生活所迫的人,没有区分。什么便宜选择什么,是没有选择的选择。食铺什么卖得最快最多,包子!包了一起,是主食,又是副食,吃得方便,吃得快,站着吃拿走吃都行。吃什么馅的呢?肉馅好吃,价也没贵。肉是什么肉无暇细看思考,无心去担心,更不会去检举索赔。店家是有意害人吗?也未必,但买贵的原料肯定不行,赔本,好的东西价高卖不出去。买什么料?什么便宜买什么,便宜不问出处。地沟油流向哪里,流向低处,水往低处流,社会下层。
();() 谁也不喜欢地沟油,喜欢的是便宜,店家不清楚什么油,但什么价格他清楚。为了利益,为了生存,没有道德,清醒的麻木,聪明的糊涂。
在阴凉处,成把一袋包子吃完。人为了省钱,人家就不把你当人。你如果坐进干净饭店的屋子里,不点菜,人家损你,不拿好眼看你。
这附近,有的店专门加工手术后的补汤。什么排骨汤,乌鸡汤,鳖汤,滋补汤,人参,鹿茸,灵芝,虫草,有多少?真真假假,搞不清楚。花钱仔细的人,自己到小市场,在小巷深处,有本地鸡,鸽子,现买现杀。卫生防疫城管,也时不时来查处撵赶。他们一到,弄得小巷小院鸡飞狗跳。
有的人和店,专做各种中药名贵药材推介销售,他们的名片能发到病人床头挂袋里,同检查的片子放在一起。医院随处可见帖子、印刷品,院内路上时常有人招揽生意。
回到了普通病房,巧了,又是6号床。成妻的病情“稳定”了,迁出重症监护室。普通病房的病友亲属有的熟,她们看到成妻,都摇头惋惜,“来时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
人们说些安慰的话,也交待些护理注意的事。
在病区里了,不能不说护士长。一提起护士长,人们谈虎色变。成与她没有直接接触,但随着人们谈论和指指点点,认识了这个权力人物。
成到医护办公区,隔着玻璃偷偷观察她:细眉,当然是描出来的;狼眼,索命的神态;大嘴,大嘴能说,而且嘴大吃八方;翘臀,性感;窄胯,生孩子难——不过看神态应该早过了这个年纪;走路外八字,应有交际空间。
人们说,走上这个位置,可不那么容易。护士挂长,不易,到特殊科室就更不易。有权利的肥缺,得有“十八般手艺”。
能不能入院,有没有床位,全在她。成妻住进这家医院就是通过人找她。和她见面不易,病区进不去,人见不着;找人打了电话,约了会见,左等右等,才出来。给了“介绍”信和信封,就办了手续,就这么神奇!几个月的苦等,搭上往返车费,搭上各种开销,煎熬,终于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倒出床位。从以后的事情上看,她有很好的记忆力,清晰掌控着一切事情,几号病床空,哪个病人调动,包括家属安排,了如指掌。
每个病房都安排一个蓝衣护理,住进来的人要交费,来负担她们的工资。钱交给了院方,额外还得给护理一点儿表示。你不明事理,她们会提示你,先跟你亲热,热情帮忙,然后说自己不容易,活多,忙不过来,事情总有轻重缓急。她们先耐心启发你,急了威胁你,200元是必须的,遇到什么危急谁管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见之于行动,主动给你送来一套干净的病号服。付了钱,一切又归于平淡。重症患者,家人忙不过来,给她加钱,她倒盆,帮翻身,帮换纸,一分钱一分活,得经常表示。
书者言:腐败不仅是源于权力,还有需求的心理;勒索不光依靠能力,更有无能的泼皮。风气可以传染蔓延,管理趋于同一,环境影响人,形势造就人,利欲改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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