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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件事……我走了。”他轻轻说了一句,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回头望去,见江照晚还是呆呆站在那里,显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月光下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又细又长,被风吹得一阵阵颤栗,仿佛一个不慎就会折断。燕山亭终于还是回过头离开了。
江照晚茫茫然坐在坟前,脑中乱糟糟的一团,又象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死了么?不可能,不可能!他说要永远陪着自己的啊,怎么可能不在了呢?不会不会,他不久前还抱着自己,口口声声说要一辈子不分开的,错了错了,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这时黑夜里忽然有个声音跳出来告诉他说:“他死了,真的死了,就埋在眼前这土堆里。你不记得了么?是你点了他的穴把他扔在野地里,他无法反抗,便被人杀死了——你其实才是害死他的真凶!”
江照晚一颤,“不!”他忽地撕心裂肺大叫一声,“不可能不可能!我爱他!我爱他啊!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愿伤他分毫——怎么可能是我杀了他?”
那个声音却狰狞地大笑起来,“就是你!你怀疑他烧了山庄,不肯原谅他!你点了他的穴害死了他!你这个多疑的人,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烧了山庄?即便真的是他,你又怎忍心亲手杀他?”
江照晚一呆,渐渐回想了起来:是我……原来真的是我!“啊!——”他忽然抱住头凄厉大叫起来,将脸狠命埋在坟上的泥土间摩擦着,碎石划得他面上一道道红痕,乌黑浓密的发散了开来,被风吹得夜色里四下乱舞,月色下泛着银白色,恍惚一瞬间青丝染了白霜。
之前得悉山庄被毁,所有亲人被烧死,他虽然绝望,虽然怨恨,却还能勉力支撑,可如今风入松死了,他却甚至连恨都无法恨了。他的心早已被无边的痛悔腐蚀成灰——没有了心,又如何去恨?
他动也不动趴在坟上,风声萧萧中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听见声响,他茫然抬起头来,却见一个少年从坟旁边的树后走了出来,英俊苍白的脸,冷冽疏离的眼神。风吹得他衣衫一荡一荡,象是要飞起来一般。
他忙扑着上前拉住少年的衣襟,喊叫道:“不要走……不要走……”这是自己的声音么?有些象又有些不象,似乎是不久前才在哪里听过,那人一遍遍叫自己不要走,然后呢?自己头也不回离开了……
那少年冷眼看着他喊叫,月光照在他的面上,俊逸的轮廓清若远山。在对方风云变幻的眸子里,江照晚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他忽然觉得很惶然,忙拉住少年的手接着哀求道:“不要走,我陪着你……”
刹那间少年突然变成了青年,还是那双眸子,只是风云深处多了几丝阴翳,“你不离开我了么?”青年终于开了口,低沉的声音飘荡在月色里,仿佛是从亘古传来,象是落在时空长河里的海誓山盟——不离不弃的盟约,只是时光已经流逝了,海誓山盟又能剩下几许?
“是啊!我不离开你了,永远陪着你……”江照晚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虚弱无力,似是穿过冲冲阻隔才发了出来。他有些着急,自己该是斩钉截铁的啊!他又试着用尽全力喊了一遍,可是那声音似乎被风声吞没,又穿越了千山万水,传到他耳中时只留下凄迷的余音,嗡嗡作响。
青年却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乌黑的发丝风中飞舞,目光流转莫测,他缓缓蹙起剑眉,“你不是恨我怪我怀疑我么?你真的肯陪我?”
恨?江照晚模模糊糊想着,却实在想不清楚,见青年要走,他猝然喊了起来:“不不不!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我怎样都是要永远陪着你的!”
青年顿住脚步,衣袖带起清风流离,在人耳边习习。他怔怔望着江照晚,眼中渐渐露出温柔之色,“你喜欢我了么?不恨我了?……”他喃喃说了几句,神色越来越欢喜,忽然一把抱住江照晚,“啊!我好开心,你终于不怪我了!我实在太开心啦!”黑宝石般的眼睛灼灼生辉,璀璨胜过繁星点点。
江照晚连连点头,心中又是欢喜,又隐隐堵得厉害,总觉得哪里不对——到底哪里不对?这时青年又露出愁苦之色,“不能啊,我已经死了……人鬼疏途,我们怎么在一起?”江照晚一惊,刚要说话,忽然间刮来一阵大风。青年身子一飘,便被吹出老远,他凄厉惨叫起来,“不要不要……我不要离开你!”
“入松!”江照晚竭尽全力嘶喊了一声,冲上去想要抓住他,可青年的身子越飞越高,那影子也越来越渺茫,渐渐被苍穹湮没。江照晚边追边撕心裂肺哭喊着,眼泪流了一脸,却终还是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了……
他惶惶然顿住脚步,人鬼疏途,人鬼疏途!他心中咯噔一声,自己也死了不就行了?于是掏出匕首朝自己心口刺了进去……
这时身子猛然一沉,江照晚睁眼一看,发觉自己依旧趴在土坟上,四下里鬼影婆娑,孤鸟哀啼,夜——又更深沉了些。
是梦啊!茫然间他伸手摸摸脸,面上粘乎乎的又是血又是泪。心口处闷痛闷痛,象是要炸开来一般,倒仿佛适才的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的刺了自己一刀。
月亮落下去了,面前小小的坟在暗黑中格外凄迷孤寂。坟后面的树林里隐约传来狼的嘶叫声,伴着凛冽的山风,更显得诡异可怖。这便是风入松永远的栖身之所么?他是最怕孤单,最怕黑暗的啊!
想到山庄所有人的死,想到燕山亭的斥责,想到风入松的枉死,他忽然间觉得好生疲倦,倦到没有力气去恨,去思想。耳边仿佛又回响着风入松凄厉的呼喊,“不要走……不要走……我要和你一起……一起……”高高低低,在风中盘旋,忽远忽近……
听着这声音,江照晚心口处一阵阵绞痛。这痛前赴后继,渐渐无法遏制,到了最后他简直连喘气都不能够了。为了让这痛停止,他猛然掏出匕首朝心口刺了进去。
血液流出来的时候,那汩汩的声音让他觉得安心了些。心口痛得比先前更甚,可是他反而不觉得如何难受。他缓缓伸出手,轻抚着坟上的黄土,有自己陪着他,他该不会孤单了罢。所谓恩怨,是活人的事情,如今自己与他一同赴了黄泉,是谁烧了山庄,便不再重要了。兜兜转转这么久,自己总算与他可以在一处。只要能在一处,上穷碧落也好,下溯黄泉也罢,总之生生世世是不用再分开了。
无边无际的疼痛中,感觉生命随着鲜血一起流逝,他将身子覆在坟上,恍惚回想着从前,桃花树下,花瓣蝴蝶纷飞,那个少年对自己春风一笑——那是他头一次真心对着自己露出笑容。为了这一笑,自己付出了多少?可是无论付出多少,总是幸福的——被爱是温暖,爱才是幸福。
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他的唇角崭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浅笑。月光照在他惨白的面上,如是沉积了千年万年的冰雪,那一缕浅笑,则是冬日里的一缕朝阳,纵然灿烂明妍,却不足以融化那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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